曲砚浓似笑非笑。
她来牧山是为了找出和檀问枢、知梦斋有关的线索,没想到还没等到谒清都,就疑似找到了。
“公孙锦的那把骨刃,是你给她的吧?”她问。
公孙罗神色骤变。
*
公孙锦站在山谷最深处,摇晃的青草覆过她的脚踝,她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呼吸。
自从在牧山见到英婸的那一天起,她就知道命中注定会有这一天,也为这一天准备了太久。
于鸾谷高高在上的长老们来说,一支小小的岵里青中究竟谁做主,重要也不重要,只要是鸾谷人就行,是哪个鸾谷弟子则不重要;假如这个做主的资格落在了牧山弟子的头上呢?同样重要,也同样不重要,他们自然会再挑选出实力不错的弟子,将牧山岵里青击败,确保这个资格永远落在鸾谷弟子头上。
岵里青、牧山,分明是局中直接牵扯的人,他们的意愿却无关紧要,就连名字也不过是象征性的符号,来来去去的,每个人都有名字,但不重要。
但这件事对牧山很重要,对公孙锦而言也很重要,即使知道一次成功之后只会是更艰难的弹压,即使她知道就算胜利也不会长久,她也一定要赢过英婸。
牧山需要这次胜利,她也需要。
英婸站在她的对面,长剑横在腰间。
“公孙师妹,刀剑无情,人却有情,咱们同门一场,同龄同岁,实在是难得的缘份。”这个厚脸皮的剑修握着剑柄,眼里噙着剑意,嘴上却很厚颜无耻地叙着交情,“我一向是很敬佩公孙师妹的,今天咱们比试,只论手段,不伤私交,无论结果如何,出了这山谷,我肯定还是把你当朋友的。”
真是怪无耻的,她们根本就没有私交,除非这几年在岵里青中的钩心斗角能被称作“交情”,英婸这人非得说点场面话,仿佛不这么做就不够体面了一样。
公孙锦不期然想起公孙罗。
她的兄长也是这样,又真又假,常常极无情,嘴上却会叙温情,让人根本不知道他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
也许心里有野望的人都用着同一副面孔。
公孙锦的脾气很不好,总是横眉冷对,但这又怎么能怪她呢?每天面对这些真真假假的面孔,倘若没有一张很臭的脸,她拿什么来保护自己那一点渺小的尊严和意愿,不受那些面孔的摆布?
“做同门也就算了,和你做朋友,会折寿。”公孙锦面无表情地抬起手,微黄的暗光在她的掌心汇聚,星星点点的沙砾从她掌中飘飞出来。
英婸早在这几年内摸清了公孙锦的脾气,如果后者不曾来这么一句呛她,她反倒还要惊讶,现在一切在意料之中,她就半真半假地无奈一笑,“真伤人啊,公孙锦。”
公孙锦面无表情地望着她,像英婸这样顺风顺水的天才,一生中大约没体会过被掣肘的感觉。
“交情往后再叙,”英婸扯两句闲篇,神色骤然一肃,长剑不知何时已横在她身前,剑锋如寒潭秋水,“公孙师妹,得罪。”
剑光乍起。
申少扬在远处捂住了眼睛。
“你没有隐藏实力吧?”他转头望向祝灵犀,问得挺认真,“阆风之会的时候,你是不是放水了?”
祝灵犀对申少扬的痴头傻脑习以为常。
“没有,我不会隐藏实力,每次比试都是全力以赴。”她脸色还很苍白,但神情如昔板正,即使对申少扬莫名其妙的问题不解其意,还是很认真地回答,“如果你没有结丹,最后一场比试谁赢并不确定,但你结丹了,自然比我强。”
申少扬挠着头。
祝灵犀一板一眼地回答完,终于露出点疑惑,“你问这个做什么?”
富泱看不下去,嘲笑申少扬,“申老板是看见你们上清宗的上一届阆风使实力太强,对自己产生怀疑了。”
申少扬尴尬一笑。
祝灵犀一时不知该怎么评价。
她神色微微木然,抿着唇说不上话,半天才憋出一句委婉不失礼貌的话,“英师姐比我们多修练三十年。”
拿摘冠三十年后的阆风使,和刚出炉的阆风使比,申少扬怎么想的?
申少扬“哈哈哈”地笑着,眼神乱飞,试图掩饰自己的尴尬,“你们上清宗弟子都很厉害的嘛,除了英婸之外,这个公孙锦实力也很强,居然能和英婸交手这么久而不落下风。”
祝灵犀的神色却有点微妙。
“公孙锦也参加了上一届的阆风之会,闯进了前十六,在倒数第四轮比试中落败。”戚枫轻声说,他对上清宗某些旧事的了解不比祝灵犀少,“她的实力当然也很强。”
申少扬是这一届的阆风使,在场另外三个人包圆了前四,除了戚枫当时的情况比较尴尬,不好算,他们算是本届阆风之会最顶峰的战力,难道就能说自己能够在短时间内稳赢之前被他们淘汰的对手吗?
能闯进阆风之会前十六的,哪有弱者?只不过强中更有强中手。
公孙锦之于英婸,当然也是一样的。
然而力战不败,终究不是胜。
宝剑西横,如坠云端,当头斩落漫漫黄沙,就像斩断一匹粗麻布,数不清的沙砾哗啦涌下来,像是她的徒劳。
公孙锦身上的道袍划开了数道裂口,轻飘飘的布带像是冗杂劣质的装饰,在风里飘动着,映衬她的狼狈。
英婸认真动手的时候是个多么可怕的敌人。
那些嬉皮笑脸、厚颜无耻、虚假伪装,全都消失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个剑锋无匹、沉着强硬到不可思议的剑修。
被这样冷酷的剑修紧紧地盯着,就像是砧板上的鱼肉,自己的头颅也像是对方寄存在脖颈上的。
很难想象究竟该怎么赢,但她必须要赢。
公孙锦面无表情地仰起头,迎着刺眼的日光看向她的对手,解下了腰间的那把骨刃。
第76章 雪顶听钟(十四)
这是一件完全陌生的法宝, 至少英婸从来没在公孙锦身上见到过。
对于她们这种早已结丹的修士来说,如果不能对一件法宝熟到像自己身体的一部分,那还不如不用这件法宝。
公孙锦会在斗法中拿出这把骨刃, 英婸却从来没有见过, 说明前者为了这一天已经准备了很久, 这是专门用来对付英婸的东西。
英婸斗法时一向很专注,但这不代表她不会说点俏皮话,扰乱对手的心态,比如这时, 她察觉到公孙锦的有备而来,便笑着开口, “公孙师妹,这是专门为我准备的法宝吗?看来师妹对我们的交手看得很重。”
不管她说的究竟是不是真相,也不管会不会扰乱公孙锦的心神,英婸多说一句并不会损失清静钞, 她就是这么一个事事都奉行事在人为的人。
至于尽力后是否奏效,那就不关她的事了, 看天意。
公孙锦在她的俏皮话下神情冰冷,英婸很容易分辨出来,那是一个疲倦的神情, 公孙锦已感到吃力了。
英婸依然笑着,笑声极爽朗,她一向是众人心目中豪气干云的师姐类角色,但如果有人仔细观察她此刻的表情, 恐怕很难想象,当她发出这样爽朗笑声的时候,眼神却像是她的剑光一样专注而冰冷, 整个人呈现出一股极冷酷的特质。
“公孙师妹,多谢你青眼。”她悠悠地说,掌中的剑却迸发出极锐利的剑光,毫不容情地朝公孙锦砍去。
公孙锦似乎也从来没相信过英婸那副豪气干云的面具,她握着那把骨刃,用灵气催动了它。
英婸用冷酷的、称斤论两的目光望着她的对手。
每一次斗法,她都能精准地衡量对手的实力,像是在掂量下锅前的一块肉,这是她源自血脉最深处的本能。
她那给她拖过太多次后腿、伴随她整个修行之路,妨碍过、助益过、为人所嫌恶过、也引人惊奇过,最终被她讳莫如深,不对世人提及,却永远无法令知情者和芥蒂者遗忘的血脉。
公孙锦不弱,但她更强,无论公孙锦准备了什么样的手段都不会对这场斗法的结果造成任何影响。
英婸近乎冷酷地作出判定。
她盯着公孙锦,看着后者握紧那把骨刃,于竭尽全力中神色狰狞,以盘古开天辟地般的狠意,朝她奋力劈来。
古怪的骨刃,应当会是威力很大的一击,需要小心应对,困兽犹斗……
她心里冷静地分析着,手中长剑已蓄势待发,倏然间背脊却一痛。
剧痛!
像是有人用一股子蛮力,强行从背后下手,试图抽走她的脊骨,把她一身白骨从血肉里硬生生地拔出来。
如此恨,如此怨毒,附骨之疽般的恶意。
英婸手中的剑几乎脱手而出。
一个剑修几乎握不住她自己的剑。
这是什么?公孙锦哪里来的诡异手段?这不是寻常道法或法宝,这是邪术。
剑气凌云的剑修摇摇颤颤,忽而没了锐意,手中的剑也不住地颤抖。
“怎么回事?”旁观者也茫然不解,“英师姐怎么了?”
等到英婸手中的剑垂下来,颤抖得像风中之柳,鸾谷修士们便都如梦初醒般,对着牧山修士怒目而视,“你们耍了什么诡计?”
牧山修士同样茫然无知,但绝不会被这样的指责刁难到,立刻回以阴阳怪气,“技不如人,就说别人耍诡计,怎么不说你们英师姐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呢?”
然而所有人的茫然加起来,也许还比不过公孙锦的茫然。
她手中的这把骨刃是一年前到手的,这一年来她一直用灵力温养,避开旁人耳目暗中熟悉,论起掌控,绝不下于任何一件法宝,因此被她当作是针对英婸的底牌之一。
骨刃品质极佳,威力很强,这都是她早就知道的事,但就算骨刃再怎么强,她自己有几斤几两她却是很清楚的,她手握骨刃,也不可能对英婸有压倒性优势。
竭尽全力,也不过是无限接近,拼尽一切,也只能获得一个争取胜利的可能,这就是她与这命定对手的所有交集,但她一定要去试一试。
可她拿起骨刃挥出的时候,根本没想到会是眼下这种情况。
突然之间,强大得几乎不可逾越的宿敌变成了纸糊的老虎,只能像个刚学会运用灵力的小修士一样,拙劣而勉强地接下她的攻击,然后在她的全力一击下面如金纸,倒飞向远处。
那道曾显得坚不可摧的身影,越过山谷上方的青空,飞得很高,但又那样无力,终有摔得粉身碎骨的那一刻。
公孙锦亲眼目睹强敌的落败,这一刻却比任何人都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
英婸在剧痛里奋力挣扎。
她像个落水的人,被浸泡在满载痛楚的深潭里,无法脱逃,又无处容身,只能在铺天盖地的痛苦里渐渐无法喘息。
她始终无法猜出公孙锦究竟做了什么,更无法理解后者明明前途一片大好,为何要自甘堕落去碰邪术?
这是一个满载着恨意的邪术。
扒皮抽骨、挫骨扬灰,恨不能令之魂飞魄散,没有半分余地、绝不可能和解的邪术。
英婸在痛苦中,感受到被强行抽动的脊骨两侧仿佛有什么东西动了动。
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那里生长出来,在这邪术下蠢蠢欲动,那本来就是她血肉中的一部分,只是她生来残缺,没能拥有。
现在在邪术的催发下,她缺失的那部分要生长出来了!
英婸蓦然惊觉公孙锦究竟做了什么,这充满恨意的邪术又究竟针对了什么。
“不——”曾在阆风苑意气风发夺下头名,对着裁夺官也不卑不亢的天之骄子,最会说场面话,偶尔有点无耻的天才,在半空中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怒吼。
在众人毛骨悚然又难以置信的目光里,那象征着鸾谷荣耀的、为鸾谷争下太多荣誉的、被同门引以为豪的剑修天才,背后蓦然张开了一对如鹰的巨翅!
那根本不是人类修士应有的东西,血脉纯正的人类永远也不可能凭空生出一对鹰翅,只有上溯先祖中有妖族血统的修士才会出生时是人形,修行过程中却因各种各样的原因而返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