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述的谨慎和多疑远超过玉姜的预料。
他的确不是当年那个温和可欺的小狐狸了。
玉姜轻笑:“仙君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连我们少主的话都信不过了吗?名册这种东西,来得及便写,来不及便不写,我初入仙门,没我的名字不也很正常吗?”
“正常?”
云述又点了一盏烛。
摊开书页,他态度冰冷,声音更是带着微不可查的仙君应有的威严:“初入仙门便会设那样的阵法,你倒是很有天分。只做寻常弟子略有些屈才。”
玉姜面不改色地应道:“多谢。”
云述翻了一页,道:“我不管你是为何设下阵法,为何执意留我在华云宗,罗时微又是为何包庇你……我只告诫一句,不要试图有不轨之心。这些年我的确怠于修真界诸多事宜,但既做了这个仙君,便不会潦草以对。”
“不轨之心?”玉姜觉得好笑,走上前去,双手撑着他面前的桌案,问,“什么不轨之心?我好生来给你送茶食,你却将门给关了,仙君觉得在外人看来,谁更有不轨之心一点?仙君,你该不会是对我一见钟情,变着法的想与我独处吧?毕竟,你不辞辛苦也要押我回来,着实可疑。”
将脏水泼回去之后,玉姜心里舒坦了很多。
她伸手,却被云述抬了一册书挡住。
云述扯动唇角冷冷地笑了一声,道:“你不必激怒于我。你说过的话,我一句都不信。”
之前两人在一起时,云述对她可谓是百依百顺,每回就算是生闷气,最严重也就是变回狐狸不理人。但只要她说几句好听的,他便会信以为真,当即便与她和好。
如此温柔和顺的小狐狸……
就这么没有了?
究竟是云述这些年有所改变,还是他本身就有两副面孔?
如今,他着实有些可恶。
玉姜按捺自己,让自己努力像一个寻常弟子,笑道:“我知道,仙君讨厌我,那我日后绝不往你身边晃悠,也还请仙君别因为一点猜疑和偏见便为难我。若没旁的事,我可就先回去了。”
云述没阻拦,只说:“记得关门。”
“……”
玉姜是敞着门走的。
*
罗时微笑得有些肚子痛,好久都没能缓过来。
笑得前仰后合,她拍着玉姜的肩:“要不你还是早些回问水城吧,免得你俩明天打起来了。”
“不回。”
玉姜怒火未消。
尚不知云述去问水城做什么,她哪敢就这么回去了?等云述找上门来,那不是一切都完了?
她必须得想个解决法子,再不济也得先拖住云述,她也好早做准备。
罗时微在凉亭中,看着夜雨跳进水塘,溅出雨花,懒懒地问:“他这样的脾气,冷淡又多疑,你之前怎么忍得了的?”
“他之前不这样。”
玉姜道:“我明明是去埋伏沈晏川的,他闯入坏我好事也就算了,如今倒打一耙怀疑你我心思不轨?若非我确实……确实亏欠他那么一点,我真的……”
罗时微看戏似的:“你怎样?”
玉姜:“……”
罗时微坐直身子,终于不笑了,道:“在他看来,你就是举止有异,怀疑也正常。问题的关键不在于他的态度,而在于……你怎么把他解决掉?难道,真的任由他过两天下山,去问水城?”
“我知道,我在想。”
“他找你十年了,只怕轻易不肯放弃的。因你而起的心结,便得由你来解。”
玉姜问:“我难道还要活过来?”
罗时微又忍不住笑出了声。
忽然,玉姜想出了法子,在袖袋中摸了一会儿,终于取出了一小纸包的药粉。
看她将纸包摊开,露出里面黑色的粉末,罗时微心中一凉:“我是让你解决问题,不是让你解决他……”
玉姜瞥了她一眼,嫌弃地说:“你想什么呢?这不是毒药,是迷梦散。”
迷梦散,是出翁制成的灵药。
被下了迷梦散的人,会不知中药之时发生的事是真是幻,只以为发生的一切都是大梦一场。
在噬魔渊之中,玉姜曾凭借迷梦散,迷晕出翁,偷喝了不少的酒。后来被出翁抓了个正着,他再也不肯做这种灵药了。
也就只剩了这么一点。
玉姜离开问水城时本想多带些伤药,不曾想竟拿错成了迷梦散。
不过,刚好派上用场。
迷梦散融入水中毫无味道,纵使用在仙君身上,他也不会有所察觉。
夜深。
推开云述房门之时,她解了自己身上的易容诀,变回了原来的容貌和声音。
受迷梦散影响,云述并未睡着,而是坐在榻前,低头不知看着什么。发冠取下,他如墨的长发垂散在肩侧。
玉姜走过去,在他跟前坐下。
云述轻掀眼帘,与她对视。
本以为他会有什么浓烈的情绪,谁知云述只是握住了她的手,轻轻低头,将额头抵在了她的锁骨之处,依偎着,瞧着很是脆弱。虽非狐身,却仿佛是毛茸茸的小动物在用蹭人这种方式来聊抒思念。想到这儿,玉姜不由得心尖发麻。
玉姜失神片刻,良久,她回握了他的手,拇指慢慢地抚过他的掌心和手背。
“姜姜。”
他声音很轻。
玉姜忽然忘了来的目的,只被他展现的毫无保留的依赖给搅得思绪混乱,忍不住将话音变成了轻柔的耳语,问:“怎么了?”
他说:“你今夜来得好早。”
什么?
玉姜没明白。
过了一会儿,云述才说:“之前,每夜都是天快亮时才能梦到你。”
玉姜的心震颤了一下。
他……
每夜都会梦到她……
他捧握着她的手,轻轻低头,脆弱却温柔。他又将额头抵在她的手上,无声落泪,泪水在她的手指上晕散,从指缝滴落。
“云述。”她抚他的长发,声音中不自觉地夹杂了几分酸涩,“我们都该往前走,不要沉湎于过去了,好不好?”
“可是,往前却没有你了。”
第45章
她的心被这句话勾得又涩又酸。预想过的许多狠话,最后都无法言之于口。
轻轻捋顺他略显蓬乱的发丝,玉姜道:“我有我该去的地方,你有你应做的事。你知道浮月山是如何待我的,我不可能回去……”
说了一半,玉姜看着他湿润的双眼,无法再将道理讲下去。
云述的侧脸紧紧地贴着她的掌心,垂眼。
玉姜忽然抱了他,却想着,他若只是个小狐狸该多好。
只是小狐狸,就不必有这样那样的顾虑。
她不会留他一人在这儿。
狠了狠心,她说:“但是云述,你就没想过,十年过去了,我已经不喜欢你了。哪怕是做了鬼,定也有了其他心爱的漂亮男鬼,与你的往昔不过是一桩旧尘缘。只你自己抓着,没有意义的。”
云述听完她这些话,茫然地抬头看着她,眼神专注。
没有预想中的抗拒,他反而笑了,小声说:“无妨,我喜欢你。”
恍然之间,玉姜想到了云述曾经说过的话——“我们狐狸就是这样的,认准了你,此生就是你。哪怕你不爱我了,我也爱着你。”
这是他们分别前,云述最后与她说的话。
本以为是情浓时的甜言蜜语,经过时日的消磨,必能如烟消散。却不想,他是真的这般执着。
玉姜开始后悔给他用迷梦散了。
眼下这场面,她着实不知如何收场。
此时的云述安安静静,捏着她的手指,缓慢轻柔,就如同已经这般与她深夜对坐过无数回了。
她抽回了手,在云述的困惑之中压着声音,道:“云述。”
云述没动,等着她将话说下去。
玉姜避开他的眼睛,道:“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的喜欢与执念会是我的累赘。我是魔修,有另一条路要走。修真界不可能再接纳我,我也不会向他们低头示弱。即使你愿意放弃一切来我身边,我也只会觉得你是一个麻烦。云述,你松开手,放过你自己,也放过我,我们便都得自由了。”
自由……
这两个字被他轻轻念了一遍,好似是隔世的东西一般不能理解,许久之后又笑,道:“是我作茧自缚,但你也不要为难我。十年了,你在这里,我才能睡得着。”
他白净修长的手指轻轻点在他的心口,一抹淡光亮起,灵元之中的残息乍然可见。
“你要我忘掉,便是为难我。”
当日玉姜将他独自留在览翠江畔。
本想直接一走了之,思来想去又担心云述见不到她的身影,断不肯轻易了结,便将自己的一部分灵息注入枯枝,使之幻化成自己的模样,留在了那里。
那时她以为,云述起过誓,又见到她死了,顶多伤心一段时日,很快就能淡去的。
她却没想到,随手为之的灵息,竟一直被他收在心口。
玉姜慌乱:“你疯了?残息散尽之时,你的灵元便也毁了!到了那时你就算不死,也会成为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