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伤极重,若是不好生休养,继续这般强撑着说话,只怕连几个时辰都活不了。
玉姜没答他的话,而是趁他不注意,抬手点了他的昏睡穴位。
没等云述反应过来,便已经闭上眼睛倒在了玉姜的怀中。
扶他躺回了养伤的寒石上,她垂眸看了他一会儿,回想着方才他所说之言。
其实说到底,在玉姜心里,这人所说之言是真是假并不重要。一个灵力尽失之人,即使心存什么目的,既入此地,也难兴起什么风浪。
即使真有歹念,除之也并非难事。
不过,仙门对魔修恨之入骨,只消听见便觉得污了耳。听惯了那些闲言碎语,如今有人这般说,她倒觉得稀奇得很。
出了住处,刚拐个弯,便撞见了支着耳朵听他们说话的出翁。出翁见她出来,悄悄压低了声音,道:“我都听到了,想来不是坏人。”
玉姜哦了一声,闲散地倚在石壁上,道:“出翁,咱们都在噬魔渊了,是旁人口中的妖邪,还能怕什么坏人?”
“也是,我忘了……”出翁颔首。
若说在她初出师门下山游历之时,她尚且在意旁人看法。彼时她行事高调,既不愿辱了师门,也想为自己搏出第一剑修的名声来。可如今时过境迁,她身在这等苦寒之地,全然没了那样的念头。世人畏惧她,她倒是也愿意坐实魔修的身份,没什么不能说出口的。她若自厌自弃,才是如了那些人的意。
渊中落雪时甚冷,冷风夹杂着星点雪粒往山洞中涌。风雪刚好落在云述的眉睫,融化,成了晶莹的水珠。
这几日,他连日不醒,伤势大有加重之意。
静谧的山洞里,炉中热汤沸腾,咕嘟作响。应玉姜之言,出翁为云述用上了最好的药材。如若服下之后仍不见效,只怕便是这狐狸的命数了。
隔着垂下的树藤,出翁悄悄探头看了一眼,转身出来,坐在玉姜的身边,声音放低:“他快死了。”
玉姜一袭水青色衣裙,寒雪天气里,肩上也只是披了一件薄衣,此时正撑着鬓角闭目养神。
自打当年剑阵落下旧伤又被困入噬魔渊之后,她便越发嗜睡。
这一句“他快死了”,让玉姜从睡梦中醒了过来,起身往回走。
挑开树藤,她看到山洞中的云述又化回了狐身,毛茸茸的一团雪白蜷缩在寒石上,沉睡着。
若非是元气大伤,他并不会连人身都支撑不了。一碗碗的药喂下去,非但不见效,反而让他憔悴了这么多,连呼吸都微弱了,如同脆弱又易碎的玉。
点穴位让他昏睡只是为了他能少开口说话,好好养伤,谁知他竟一直不醒。
玉姜探他的脉息,果真比之前要严重得多。煞气侵体,与他本身的灵息互相冲撞,让他即使在睡梦中也痛出了一身冷汗,唇色苍白。
出翁给他喂药,他却一丝也咽不下去,反而因受了刺激,唇角溢出了血丝。
玉姜用帕子给他擦拭,直到他能安稳入睡才松了手,转身唤:“出翁……”
出翁连忙摇头,摆手往后退:“他的伤与你当初不一样,这个我真的救不了。”
作为树精化灵的出翁最擅医术,即使在噬魔渊这等荒瘠之地仍能育出这么多灵药。
一直以来,玉姜以为他无所不能。没承想,竟还有能让他都束手无策的情况。
玉姜抬眸:“哪儿不一样?”
出翁指着他胸前那一块剑伤,说:“伤他之人是下了死手的。再加上,他原身为狐,这么多年却在仙门修习,功法与体内灵气在融合时大概出了岔子,只不过没被他重视。噬魔渊中的煞气,正是催发了这些,故而伤了他的根本。”
连出翁都救不了的人,只怕便真的活不成了。玉姜早已看淡生死,也明白许多事不容强求。
只是……
这狐狸瞧着好生可怜。
“若是我,输些灵力给他护住心脉呢?”
听了玉姜这话,出翁一愣,忙道:“自然有用,但是这于你有损。你别忘了自己有旧伤,且你的情况非同寻常,若稍有疏漏恐伤自身。不过就是一只不知来处的狐狸,哪里值得你做这些?”
的确只是一只来处不明的狐狸。
玉姜甚至还没问过他的名姓。
她敛眸,想起了多年前。
那时她只有七岁,一个人躺在雪窝中,快要被凛冬给冻僵了。她不知该去何处,只以为自己大概熬不过那个天寒地冻的冬,活不了太久了。
浮月山延绵百里,不见仙人,只有无尽的冰冷与绝望。
就在这时,有一人似从天而降一般,向她伸出了手,扶了她一把,允她唤一声“师父”。
那时若非师父动了恻隐之心,她大概早就死在那场大雪中了。
迟疑了一会儿,玉姜对出翁笑了笑,然后俯身将这狐狸整个抱进了怀里,说:“大概是噬魔渊中太孤寂了,我也想找些趣事吧。再说了……”
玉姜轻轻捏了狐狸的耳,道:“他长得不错,摆在身边多瞧瞧也养眼。”
第3章
噬魔渊的一端连着玄墟海,一入夜,寒冷彻骨。
云述尝试睁开眼睛时,稍稍一动,浑身上下便刀割一般痛得厉害。
但他又能感知到,有一股带着热意的气息在他的体内游走,护着心脉,让他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轻轻叹息一声,他这才察觉到自己身侧有轻浅的呼吸声。
云述慌了一瞬,手臂撑起身子想往一旁退,自己的衣袖却被这人压着,动弹不得。
他这才看清楚了身侧之人。
是她。
虽未来得及问名字,可是云述知晓,此时涌流在他体内的暖热的气息,正是来源于她。浮月藏卷中曾记,在仙门诸法中,舍自身灵力救人是下下之策,有损修为。
这股气息格外醇厚,可知其是多年苦修所得。她竟毫无吝惜地给了一个不相干的人。
误入凶险之地,又身负重伤,他本对她是防备的。可此刻,他放下了防备。
她睡着时竟是这般模样。
收拢了那副刻意为之的嬉笑轻浮,她眉眼细细看来倒是温和。
她很纤瘦,脖颈处露出的肌肤很白,是常年困在此处使然。尽管如此,也未曾掩去半分貌美。姣好的面容,在昏暗的山洞之中看来,竟如月色。
之前,云述看到过关于噬魔渊的记载。
千百年之前,幽火现世,人间妖魔横行作乱,玄墟海倒涌,江河逆流,闹得四处民不聊生。而彼时的各仙门长老合力将这些魔物妖邪镇压,便成了这噬魔渊。
后来年岁渐远,人间安定,逐渐没人再谈论这些了。至于噬魔渊在何处,无人知晓,亦无人问及。
直到此时,云述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误入此地的。
若渊中尽是妖魔,为何还会有她?
尽管她说自己罪大恶极,云述却不信。
“看我做什么?”
眼前此人忽然出声,这着实在云述的意料之外,让他的心猛然跃动。
理亏似的,他想解释,却平白多了些慌张。他说:“身侧睡着一人,我总得看清楚是谁。”
玉姜早就察觉到他睡醒了,本想当作不知继续睡,谁知他竟会盯着自己看那么久。
她拢袖懒散地侧躺着看他,嗓音因倦意而微哑:“我为了救你性命,不眠不休了好几日。累极了在此歇上片刻,怎么了?”
云述避开她的灼灼视线,别过脸去,清淡的嗓音中带着伤重后的些许倦意:“没怎么。”
“没怎么你不敢看我?”
云述哑口无言,也因这种轻慢中含着暧昧意味的话语而脖颈微烫。
他脸皮倒是薄得很,不过是一句话,竟让他如此坐立不安。
玉姜存心想多说几句逗他,还没等开口,云述便抢先问:“你这儿,有水吗?”
玉姜坐起身,取了泉水来。
云述这次没犹豫,接过之后道了谢,慢慢地饮着。
缓解了喉间的干意,他才说:“多谢你。”
玉姜重新躺回去,以手撑着鬓角,缓声道:“你谢我什么?”
云述望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我没想到,你会用你的灵力救我。此恩情,我必会报答。”
当年与沈晏川一同行侠仗义之时,玉姜也算救了许多人。仙师修士除魔卫道,理所应当。感谢之词与溢美之言她听了不少,却从未有人因为这么点小恩小惠便说要报答。
她挑眉,唇边带笑:“大概只有你们修仙之人才会将灵力看得珍贵,说到底,它只是护身,够用就可以了。多余的,随意挥霍也行,给你或者给旁人也行,我不在乎。”
这样强大纯粹的灵息,绝非轻易修来。即使是在浮月山中,估计也没几人能与她相较。定是有人十分畏惧她,这才会设法将她囚于噬魔渊,以此钳制。
可她却说,她不在乎。
“不过……”玉姜拖着轻而绵的尾音,打量着他,“噬魔渊有进无出,你如今自身难保,能怎么报答?”
云述道:“你来说,我都答应。”
好大的口气。竟不是思量之后再答应,而是任她提条件,他都答应。
难道就没人教过他,孤身在外时要有防人之心?
不过玉姜自诩算半个好人,对这种借机欺负本分狐狸的事不感兴趣。
她拢好外袍起身,手指一动,洞中的灯火亮了起来。她说:“那可得让我好好想想了。你千万要记着今日之言。”
玉姜背对着她,不知在找什么东西,随口问:“你怎么掉进这儿来的?”
云述思索了一会儿,摇头,道:“不记得了。”
停下手中的动作,玉姜转过身来看他,笑道:“你的脑袋也没受伤啊。总该记得自己叫什么,打哪儿来吧?”
云述道:“只是不记得那天发生了什么。我名唤云述,从浮月山来。”
浮月山……
这三个字让玉姜的心一颤,连手上的动作都僵住了。
当年她辞仙门而去,仔细算来,一别多年。
浮月山中的人,她的确都不大认识了。若猜得没错,此人大概是浮月山新收的弟子。
于她而言,浮月山没什么特别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