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几个时辰前,百里门主忽然以急令将弟子收拢于主殿中, 又在四周布下防御阵盘,而即使如此,殿中弟子依然能够察觉到殿外如疾风般暴烈交织的剑气与灵气,有年长弟子询问百里门主是不是有外敌攻上东明山来,不如命门徒结为剑阵,前去迎击。
彼时的陆松之也有类似的想法,又因未在主殿中看见云不期,便猜测他或许正在山外对敌,心中更急切地想要出殿助阵,却不料百里淳听见弟子主动请缨,眼中掠过苦笑,随后是一抹忧虑。
那忧虑只极其短暂地出现了一瞬,百里淳随即举袖,不紧不慢地饮下一口茶水,对众门人说道,殿外的阵仗并非外敌来犯,而是剑君正在修炼,为了避免被剑君误伤,才令弟子们暂且到殿中避其锋芒。
门主的态度和话语令殿中紧绷的氛围变得轻松下来,唯有陆松之心中的不安变得更加强烈:剑君为何偏偏在此时此地修炼?若殿外的异状是剑君引发的,那么云不期又在何处?
即使隔着阵盘,陆松之也能感受到外面的风呼雪啸,这剑势已凌厉至此,不像是在以剑叩道,倒像是要淬上某人的血。
直到殿外风平浪静,门主以阵术将被毁坏的楼阁恢复如初,弟子们回到东明山中,为剑君的婚事忙碌起来,陆松之依然没有找到云不期的身影,他心中的不安始终没有落下,更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更加沉重起来。
现在宁絮问他为什么着急寻找云不期,陆松之心中一下闪过许多不敢细细去想的画面。
他想起已久不露面的叶鸢,想起从朝宁山飞来的传信琼鹤,然后想起云不期展开写着婚讯的信笺时的神情。
陆松之无法告诉旁人他感到不安的原因,宁絮没有得到回答,疑惑地瞧了他一眼便走开了,陆松之茫然地伫立在原地中,人群依旧自顾自地从他身侧流走,任由他去做一块满腹苦涩、不合时宜的石头。
陆松之呆站了一会,终于决心去找百里门主,打定主意就算将自己的顾虑全盘托出也要得到一个结果。
正当他要转身时,忽而天地巨震,他几乎被晃倒在地,陆松之在稳住身子的同时反射性地拔剑出鞘,环顾四周。
不仅仅是他,在剧变发生的一瞬间,每一名在无霄门受过教习的弟子都拔出了剑,东明山的白雪红烛霎时镀上一层明亮锐利的剑光。
无霄门人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全心灌注于剑中,各自警惕地寻找着异状的来处,然后很快地,第二次震动传来。
这次震动比第一次更强烈,顿时烛火翻倒,雪色倾落,陆松之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立刻御剑飞起,向立于山缘处的门人声嘶道:“护山阵盘有异,小心山外!快收拢起来!”
他的呐喊尚未落下,第三次震荡已匆匆袭来,众人头顶浮现出淡青色的半透明屏障,那是具现化的护山阵盘。
与此同时,无霄门人还发现屏障上出现了一道裂痕,那裂痕迅速扩散,转瞬就形成了一处破碎,随着阵盘碎片的剥落,一只硕大的魔物指爪从那孔隙中刺入了东明山的领域。
这一幕太过唐突和可怖,以至于东明山在震惊中静默了一息后才有人高呼起来:“魔物!是魔物!有魔物袭山!”
异变之下,人群如激流般涌动起来,但这涌动并非没有秩序,无霄门人纷纷聚拢向一处,执剑并立,使自己成为阵中一点,点与点相缀,连成一线,结成一面。无霄剑阵逐渐成型之时,天际有人踏雪而来,驰往护山阵盘破碎之处。
来者举起剑来,竟将结界又削落些许,索性将裂口变成一个大洞,这下不仅是指爪,那魔物忙不迭地将头颅也探入山中,布满鳞片的下颚打开,马上要从喉管中喷吐出毒火。
可那毒火只来得及冒起一点火星,一柄剑先于它在空中划下光弧,魔物似龙似蛇的硕大头颅瞬间被切下。
这一击飒净至极,被剑刃削下的头颅直至摔落在地,才后知后觉地从断面泵出血柱,魔血将雪地染上一种污浊的红,而又有一种烈火般的鲜红毫不在意地从这肮脏中扫过,那是一件嫁衣的裙角。
叶鸢穿着火红婚服,新娘发式也梳得齐齐整整,却并不在喜屋中待嫁,反而站在一片血污之中,拿剑尖拨弄了一下魔物的头颅:“一条虺蛇,比常见的大了不少。”
坐镇于东明阵眼的百里淳远远地传音给她:“护山阵盘有三处遭遇了魔物攻击,恰恰都是隐蔽要害,想来发动敌袭之人对阵盘的了解不亚于我。”
他没将话点透,但叶鸢知道他的意思:除了叛出无霄、现已成为了魔境主的苍舒隐,还有谁能驭使规模如此庞大的魔物,无比精准地打击东明护山阵盘的弱点?
叶鸢往头顶的大洞探看了一眼,数不尽的魔物盘旋在山外,如遮天蔽日的乌云般向东明沉沉压来,不过在那些魔物之中,叶鸢并未看见苍舒的身影。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接着问道:“这三处敌袭,师兄有何安排?”
“顾琅向东南,我坐镇阵眼兼顾西北,眼前的这处破口便交付给师妹,因为此地纠集的魔物最多,是最难应对的一处。至于思昭,他已前去追击魔境主。”百里淳顿了顿,“只要击溃魔境主,这些魔物自己就会乱了阵脚,收拾起来也容易。今天原是这样的日子,思昭一定想要尽快了结,不过,师妹……”
“那他可得小心别耗损了太多力气。”叶鸢笑道,“等击退外敌,他还得与我一战,别叫我赢得太不费劲了。”
远处的百里师兄似乎轻叹了一声,最终也只是嘱咐叶鸢多加小心。
叶鸢结束了与师兄的通讯,将注意力转移到了身前这群紧张而困惑的无霄门人身上来。
注意到弟子们落在嫁衣上的目光,叶鸢轻哂,举臂挽剑,剑光照亮红袖上的金色莲纹:“我来得匆忙,顾不上先换行装,但这喜服本就是红色,即便溅上了血也不怎么要紧。”
陆松之从人群中走出,郑重行礼道:“我等弟子已结成剑阵,但凭师叔祖吩咐。”
“你们按照人数六四分为两队,人数为四的那队去山南助阵琅师姐,另一队向西北,为门主护法。”
陆松之愣了一下:“那此处呢?”
叶鸢抬起剑尖,直指天外:“此处我来当关。”
陆松之的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没有在当下的场合中把心中记挂的事问出口,他又细细看了一看被叶鸢斩落的魔物的头颅——那头颅还没有长出角突,和黑龙并不肖似。
他接着转过身,望向同门,无霄弟子已默契地按照四六分出两拨,在年轻弟子中辈分与实力较长的裴嘉玉站在人数较少的那队人之间,对陆松之说道:“那么,我领这一队去山南。”
陆松之则回应:“我与其余人去助门主。”
两人对彼此略一颔首,各自转身离去。弟子纷纷御剑腾起,分群飞向东明的两角,如同背向而行的两群鸥鹭。
宁絮跟着的是裴嘉玉那队,她随同伴一起奔赴东南,前方寒风凛冽如刀,她却不知怎么地惦念着身后留在原处只身迎敌的叶鸢。
宁絮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在这数秒之间,她恰看见搠透云天的灿烂一剑。
覆压在东明山外的乌霾被撕裂,血雨疾落,浸润白雪,遍放的丛丛鲜红之中,那身嫁裳再无法被分辨。
唯有那人手中的剑仍然炽烈,像皓光朔雪,像白火奔流,誓将天地间的一切沉晦濯净。
第72章 无边世界 只有在那世界中,你才能真正……
颜思昭闭上眼睛, 将体内灵气外化在身周,然后使其逸散出去, 融入灵脉之中,在灵气循环中流向整座东明。
这是叶鸢教给他的感知办法。
她说,不必费力将灵气尽数铺展,好像非要探听大地每一角落的底细,因为这世间的活物行动,本就都不免带动灵气,哪怕是最细微的波动,也会汇聚到灵脉之中。如此一来,不必相逼, 它自然会将一切都告诉你。
这就是执本末从之理。
叶鸢总有一些十分精妙的想法。颜思昭知道她从来就是个天才,虽然她自己也许不这么认为。
在想起她的时候, 颜思昭对东明灵脉的感知也没有丝毫懈怠, 一丝异状很快被他捕捉。
引起剑君注意的是一缕奇特的灵气, 它藏匿在大量魔气之中, 却未被污染半点, 尽管魔气被结界阻挡在外, 那缕灵气却轻巧脱出, 不动声色地潜入了东明山中。
这副诡诈的做派, 的确肖似那名魔境主。
剑君向那缕灵气展开追击,他以剑气撕开虚空, 如疾电溯行, 他身周的景象在眨眼间发生了数十次改换, 但他的对手具有非同一般的敏锐狡黠。
在察觉到正在被追踪以后,魔境主同样在极短的时间内施行了数十种机变,意图扰乱剑君的追踪, 可剑君并不去费力分辨,他对每一种流向都展开探查,一一将虚假捣毁,他的剑刺破谎言的速度太快,以至于魔境主都来不及编织出新的陷阱。
剑君最后一次走出虚空时,魔境主索性也不再逃了,相隔五百年,两人终于又一次在真正意义上狭路相逢——仍是在这东明山中。
苍舒率先说道:“师弟,好久不见。”
“我倒觉得魔境主时常搅扰。”颜思昭说,“你在丹铅阁里藏了一片神魂,更早时,你我也在洛书岛打过照面。”
“剑君桩桩件件都记得这么清楚,未免太小心眼。”苍舒隐不禁笑了起来,“你气量狭小,连大婚这样的大事都不愿告知师兄,我却实在不能不失了礼数,因此特地踩着日子从妖洲赶来,为剑君献上厚礼。”
苍舒的话充满了讥讽意味,但颜思昭并未被他激怒,反而淡淡一笑。
“你的确该在今日来。”他虚握于掌中的剑气发出啸鸣,“就在此日,你的这条性命,便是我与我妻破镜重圆最好的贺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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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从何时起,血雨停了。
叶鸢的裙角稍稍有些脏污了,但身上依然干爽洁净,她大致摸了摸头脸,又摘下发钗瞧了一眼,随手擦去钗珠上只有针眼那么大的一枚血点。
她没有回头去看身后堆积如山的魔物尸首,向百里淳传音道:“师兄,我这儿的魔物已经除净了。”
百里淳回应道:“辛苦师妹,顾琅与我这里也进展得很顺利,阵盘的破损不多时便能修补好。”
叶鸢又问:“剑君那处呢?”
“我无法找到思昭的踪迹,他似乎刻意甩脱了我的感知。”百里淳忧虑道,“也许他想在清净之地和魔境主一决高下,但我担心,如果这是魔境主的诡计……”
叶鸢自然地接话道:“噢,那我去找他俩吧。”
说着提剑就走,百里淳下意识阻拦道:“师妹留步!”
“怎么了,师兄有什么顾虑?”
百里淳一时语塞:“这……”
他心中也很清楚,现在由叶鸢去寻找剑君其实是最恰当不过的选择,倒不如说除了叶鸢已无人能够介入剑君与魔境主的战场。
“我并非自恃师兄身份而小瞧了你,只是实在不愿意阿鸢又被往事牵绊。”百里淳叹道,“可当下不是优柔寡断的时候。师妹,你去吧,千万要护好自己。”
叶鸢仰头望着阵盘的破口渐渐缩小,一直等到它终于收拢密合为最初毫无破绽的模样,轻轻点了点头:“师兄,你放心。”
她开始在东明山寻找颜思昭的踪迹,有天目的帮助,叶鸢干起这活计比颜思昭要容易得多,但即使如此,她却没能很快达成目的,颜思昭仿佛凭空在东明山中消失了一般……不过,在搜寻的过程中,她倒是发现了另一条线索。
叶鸢察觉到了苍舒隐的行踪。
苍舒隐正是今日变故的始作俑者,若要探清什么怪事,没有比拿住贼首更有效快捷的办法。
“可小师兄为何会跑到了那处……”
话说到一半,叶鸢忽然止住了自言自语。
苍舒隐在很久以前叛出师门,从那时起,他就不再是无霄弟子。但不知是有意无意,他从未在妖洲声名鹊起的这些年里与无霄为敌。
直到今日他率众魔攻上东明。
于是叶鸢终于得以确认,苍舒隐在此刻彻底抛却了与东明和无霄的种种过往,也不再是自己的小师兄了。
小师兄不爱用剑,魔境主大约已不必用剑,叶鸢却始终是一名剑修,她会以手中的剑向苍舒隐发出诘问,无论他是否以诚相答。
叶鸢从虚空中踏出,在薄雪上留下足迹。
她要找的人就在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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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鸟儿来了。”
魔境主仿佛忽然在激战中走了神,没头没尾地说出这样一句话。
剑君没有言语,只是送出更加酷烈的一击。魔境主的确实在不该在这生死攸关的一战中分心,否则也不会被刺中左臂,击落在地。
这一击落在其他人身上,也许连神魂也一并搅碎了,但魔境主到底是举世难寻的强大修士,捱了剑君一剑,也不过是几乎被削断半臂,鲜血汩汩流个不止罢了。
“你为何这样生气?我又没有说错什么话。”魔境主因受伤一时失去了余裕,仍要在喘息之余发笑道,“阿鸢在成为你的道侣前,就已是我的小师妹了……哪怕现在我不能再自认为师兄,她也还是我的小鸟儿呢。”
颜思昭神色冷峻,第二剑落向苍舒隐的右臂,留下横跨肩背的巨大伤口。
“你当剑君当得不负盛名,却枉为她的夫君,对她的了解还比不上我半分。”魔境主拖着重伤的躯体闪避着骤雨般的剑气,嘴上毫不留情,“你知道她的故乡其实比东明还要远吗?你读过她写在雪岩上的第一则侠客小传吗?”
他还是被一道剑气击中了,这次被洞穿的是他的灵台要害。
苍舒的经脉皆被剑气震断,灵气积郁在体内,时刻痛如刀绞,他居然还笑得出来:“你深恨她弃你而去,但你又何曾仔细注视过她的心。”
“住嘴。”
颜思昭一剑刺向苍舒的喉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