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轩尊者没有回答她,只是沉默地在自己选择的道途上前行,于是叶鸢向他追去,只是她能握住的碎片还是太少了,寄于残存灵气中的记忆很快散尽,叶鸢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捉住的是重陵神子的衣襟。
那时被她偷走的重陵神子已经成为了东明剑君,叶鸢仰起头,正看见他睫毛轻颤,接着,颜思昭睁开了眼。
叶鸢将他神情中的每一点变化都纳入眼底,慢慢松开了手。
“你都看到了什么,思昭?”
“我看到鸿轩尊者的双眼所见的一切。”他说,“你的眼睛也曾见过这些吗,叶鸢?”
叶鸢静默了一会,许久才开口道:“思昭,我想……”
不等她说完,颜思昭已与她错身而过:“我不会将鸿轩尊者的遗忆还给你,等你赢了决战再来取吧。”
“……是吗。”叶鸢转过身,用目光追着他,多少带着点咬牙切齿,“那看来我是非赢不可了。”
颜思昭走向神情空茫的阵灵,在背对着叶鸢的地方,浅浅勾起了嘴角。
他以指轻触阵灵的额心,阵灵重新化作少女的模样,对两人行礼道:“阁下要寻哪一册书?”
剑君说:“魔境主已经不在此处了。”
“到头来还是没有搞清楚小师兄有什么坏心。”叶鸢本来就生着闷气,这下被挑起话头,更是顺理成章地迁怒起来,“如果不是你半路杀出,我一定能从小师兄嘴里打探出更多秘密……”
而剑君只是言简意赅道:“我不愿意。”
真是气人。
这时,被忽略已久的引路纸鹤小心翼翼地、颤颤巍巍地飞到叶鸢面前,这才让她想起自己最初来到丹铅阁的目的。
“差点忘了。”叶鸢眨了眨眼睛,“在下并不是剑君这样的闲人,在东明山是必须得工作的——剑君自己不事生产便罢了,可不要阻挠别人上进。”
说着,她便昂首走开了。
颜思昭将她叫住:“叶鸢。”
叶鸢回头看他:“怎么?”
“待你归来之时。”
他说。
“再为我锻一把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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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铅阁专用于发布、接取与勾销任务的小厅中,亟待出发的两人已等待了小半个时辰。
“这最后一名弟子到底是谁,竟然这样不守时。”陆松之忍不住抱怨道,“一会我非得好好教训此人。”
云不期只是抱着剑,并不回答,好在陆松之也早就习惯了他的冷淡,自顾自地继续道:“不过是个护送任务,有我们俩便绰绰有余,根本就不需要旁人……你说是不是,小师叔?”
云不期皱了一下眉,正要说话,却忽然听见有脚步声落入小厅之中。
他的五感极其敏锐,立时发觉了这脚步的熟悉之处,惊诧难以抑制地浮现在云不期的神色中,完全搅乱了他的镇定。
陆松之正要探头去看是谁人姗姗来迟,却发现身边的小师叔失去了踪影,他匆忙扭过脸,原处唯有一阵风迎面吹来,陆松之抬袖去避,隐约感到自己的衣袖被风荡起,好像有一阵清凉钻入其中。
但陆松之来不及去注意这些,他放下袖子,四处张望,却在哪里也没有找见小师叔,此时那个迟来的冒失鬼也已走进小厅,两人一打照面,各自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小陆,原来是你?”
“叶……呃,师叔祖……”
陆松之纠结着应当如何称呼,脑门几乎冒出冷汗,叶鸢见状安抚道:“不必如此称呼我,你仍然叫我叶姑娘也不要紧。”
“不敢不敢。”陆松之脑门的汗出得更急了,“那么我就称呼您为……叶……叶道长。”
叶鸢左右张望了一下,自然地问道:“你们来此处也是为了接取任务吗,那么我们是一路的了?”
自打叶鸢来了以后,云不期就不知所踪,此时小厅内分明只有陆松之和叶鸢两人,陆松之本该察觉出叶鸢口中所称的“你们”有异样之处,但他忙着擦汗,没空再去多动点脑子,更何况这位长着年轻姑娘的模样,辈分却大得吓人的师叔祖已经走到了跟前来。
“自从上次一别,始终没有叙旧的机会,不知各位道友近况如何,有没有好好练剑、好好读书。正巧我带了些甜点心,你且拿着。”
叶鸢一边寒暄着,一边把食盒塞进陆松之手中,陆松之被连珠炮般的一串话砸晕了头,只得呆呆地接过食盒,不料叶鸢空出的手忽然探向了自己的手腕。
不止陆松之愣在原处,连方才藏进陆松之袖中,盘在他手腕上方两寸之处的黑色小龙都没能及时警觉——直至叶鸢柔软的指尖抚过龙角,缠住龙尾,掌心贴向腹部的细鳞时,小龙才蓦然惊察。
他又掀起风来,仓皇逃出,但对方似乎早猜到了他的举动,恰好拦在他的去路上,于是小龙无路可退,只得变回玄衣少年。
云不期握紧了剑,只觉得自从修道以来,体内灵息还从未如此混乱过——他用力地闭上眼,强自镇定,却不知眼角早已泛起绯色。
然而,即使闭上眼睛不去看她,她的声音依然会传入他的耳中。
“你在躲我么?”
云不期听见叶鸢问他。
他紧抿着唇,没有回答,也不知如何回答。
对于他的沉默,她似乎一时也感到了束手无策,可正当云不期以为她会就此走开时,对方再次开口了。
“那就只好我来说这句话了。”
叶鸢这样小声嘀咕着。
然后,她说:“好久不见,小道长,别来无恙。”
第59章 轶事遗闻 你们今后便永远如此吗?
叶鸢一行人从东明山出发时还是凌晨时分, 此时残夜仍驻足于浅灰的云团和飞雪之中,天边才刚刚亮起一线。
东明山阵盘结界的出口地带早已清空了无关弟子, 旷阔的武场上没有往日的金石相击之声,却停着一艘巨大的云舟。
云舟内,叶鸢高高地站在舵楼上,左手拿着名册,右手握着炭笔,提声读出了最后一个名字:“阮芸,慈清宗阮芸,上船了么?”
其余聚集甲板上等待出发的修士们都已被清点过宗派姓名,有几人当时便闲谈道:“慈清宗, 是那个曾出过飞升大能的慈清宗么?”
“还有哪个慈清宗?可惜后人不争气,如今这样式微, 我已许久不曾听闻它的名号……真没想到慈清宗还有一名弟子藏在东明山中。”
说到这里, 修士们四处张望起来, 想要一探这名“慈清宗弟子”的真面目, 却久久不曾听见有人应答。
叶鸢将甲板上的情形尽收眼底, 正当她正要驱动体内灵气, 以传音法在整座东明山大放广播寻找这位缺席的“慈清宗阮芸”时, 忽有一团黑影攀进船来。
第一眼瞧过去, 叶鸢差点儿以为是只大蜘蛛,再定睛一看, 原来是一名瘦长的女修背着个硕大书匣翻上了甲板, 她看上去像是全力赶了好长一段路, 正气喘着将书匣从背上解下来,那木箱子砸在甲板上,发出异常沉重的一声闷响。
“我就是慈清宗阮芸。”那女修抬头看到叶鸢, 愣了一下,“我见过你,你不是在丹铅阁门口挡了我的路的冒失鬼吗?”
“正是我。”叶鸢笑眯眯道,“道友迟了这般久,竟是因我阻路之故吗?”
不知那女修是心性耿直还是大脑转不过弯来,竟没有听出话语中的讽刺意味,反而认真思考起来,回答道:“那倒不是,是我忙着在丹铅阁内抄书,错过了登船时间,因此不得不靠两条腿赶来此地,所以才迟了这般久。”
叶鸢点点头,算是摸清了几分这位名叫“阮芸”的女修的怪脾性,也不再为难她,低头将点名册上的姓名一一核对勾销过后,便转身对共同执行本次任务的两位同僚说道:“人已清点齐了,我们这便出发吧,小陆,小……”
她身后却只站着陆松之一个,叶鸢惊讶道:“咦?小道长刚才不是和我们一起上船的么,他去哪儿了?”
陆松之愁眉苦脸地指了指天上,叶鸢抬头一看,在耸立的桅杆顶端找到了那少年剑修抱剑远望的身影,陆松之的脑筋暴风般转动起来,正思索着要如何将云师叔的种种回避举动合理化时,却见叶鸢满脸了然地说道:“我懂的,男孩儿到了一定的年纪总是会喜欢高处,原来连稳重的小道长也不能例外。”
陆松之:“您听我解释……啊?”
他当即回忆起了自己入门不久时和其他毛头小子攀比谁御剑飞得更高的往事。其实这类事件在东明山屡见不鲜,尤其高发于年轻弟子之间,因此陆松之不得不承认叶鸢说的话确实有道理……但小师叔不一样!小师叔怎么会干这种冒傻气的事呢?那可是小师叔哇!
陆松之这厢欲言又止地纠结着,叶鸢已仰起脸来,冲高处的少年喊道:“小道长,我们出发吧!”
云不期转过脸来,遥遥地对她微一颔首,随即御剑腾空,向前开路。
护山阵盘运转起来,叶鸢望见结界的出口正在缓缓打开,利落地将手中船舵向上一打,随着她的动作,用于驱动的灵气顺着刻纹流遍船体,先是刻于船首的鳌头昂然而立,接着是整座船身,正当云舟缓缓浮空之时,陆松之忽然听到身边的叶鸢说道:“小陆,掌舵就交给你了。”
陆松之下意识地一点头,叶鸢再望了一眼空空的桅杆,飞身跃起。
她的裙角不过如同燕尾轻掠,不过转眼便已绕杆而上,轻盈地立在顶端。
高处的确有更好的视界。
此处的雪风更急,几乎拂散叶鸢的长发,叶鸢眺向长空,感受着这凛冽气流的强弱和来向,而在云舟升至半空,离结界出口仅有两个船身之距时,她的心念微微一动。
叶鸢抽出剑来,一道锐光闪过,捆缚帆布的束绳被齐齐截断,缆轮疯狂转动起来,飞快地将帆索拉展向两端,帆布倏尔张开,被强风鼓满,云舟随之疾驰,奋然一跃,跳出了结界出口,乘风驶向天际。
这艘云舟利刃般刺破晦暗的云层,叶鸢披着倾泻而下的云上天光,在帆面上奔跑起来,随即辗转跳到蓬桅上,沿着帆索滑下。
东明山的椋雀也不会比她更灵巧,瞬息之间,她已轻轻落在甲板上,唯有细碎的霞光溅在她的裙边。
叶鸢抬眼看去,云不期正站在船首,并未回头看她,陆松之则目光闪烁地转过脸来,叶鸢对他略一点头,接着就钻进了船舱中。
陆松之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忍不住向身边的人问道:“你们今后便永远如此吗?”
“……”
那少年沉默下去,被阳光驱走的昨夜云翳仿佛都藏进了他的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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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避开人群,叶鸢特地找了个船舱角落的僻静小间,没想到她掀开帘布时,那处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
“慈清宗阮芸。”叶鸢一看她就笑了起来,“没想到你也在这儿,看来我们真是有些缘分。”
那瘦高个儿女修把书卷摊了一地,正在奋笔疾书,此时忽然被打扰,毫不掩饰地从脸上露出一点不情愿的神色,而叶鸢把对付她的办法猜得八九不离十,仍然挤进了小间之中,对阮芸乖巧地眨了眨眼:“我自打出生以来就是很文静的秉性,不会打搅你什么。”
叶鸢这样随口一说,那直脾气女修听了竟就信了,她想了想,勉为其难地将硕大书箱往里收了收,给叶鸢腾出一小块空地,叶鸢也不客气地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按理来说,君子对于他人的书卷手迹是应当避嫌的,但阮芸将竹纸铺得到处都是,实在叫人很难不看见,于是叶鸢大大方方地看起了堆在自己脚边的几摞,接着就发现阮芸誊抄的这些书卷并非功法秘籍,大部分都是些风土杂记或传说轶事。
“丹铅阁藏有天下书,吸引了各门各派的许多修士上东明寻书。”叶鸢说,“这次登上云舟、将被送出桑洲边境的修士之前大多都是为此来到东明山……你呢,阮芸,你是为了求什么书而来?”
“我来求与飞升有关的书。”对方的回答倒是十分爽快直接,但她很快又拧着眉毛,恨恨地咬起笔头,“我前岁才上了东明山,原想在这里待个五年十年,没想到今日就要被赶出东明去,还有许多书都来不及誊抄——”
“这也不能全怪无霄门。”
叶鸢卷起篷布,往外探了一眼,外面修士各有各的宗门来处,此时云舟上的气氛还称不上险恶,但隐隐已有泾渭分明的紧张感,尤其是仙门大比中已旗帜鲜明地站在了无霄门对立面的那些宗派,其门下修士早有自觉,此时更是尽量低调处事,唯恐在返回宗门的路途中发生变故。
“天下局势已变,宗门之间四分五裂,连天地灵轨都被打破,散作零碎的小周天……这也是能够想见的,从各个仙门的角度来说,既然有了兵戎相见的可能,灵脉这种重要资源当然不能再与他人共享了。”叶鸢说,“无霄门这次将外来修士护送出山,也与时局之变有关,不如说,若不这样划清界限,反而更容易招致猜忌。”
“我才不在乎当今的天下如何了。”阮芸对于天下局势表现得兴趣缺缺,她一面埋头抄书,一面冷漠道,“我只探求飞升之法,如今天梯都不再为人间所开,我去在乎它又有何益。”
叶鸢为她的话笑了起来:“你要探求飞升之法,怎么不读些功法,反而读起异闻呢?”
“谈起飞升,人人都知道魂体圆满、得证大道者才能飞升,但由我看来,这些还远远不是飞升所需的全部条件。”她回答道,“否则,为何东明剑君至今仍未飞升?”
叶鸢想:呃,那他倒是有一些个人原因。
但阮芸所说的话的确有她的道理,在叶鸢的师尊——元临真人活跃的那个时期,飞升还不是一件如此稀罕的事。据传在千年以前,曾有过两名大能在斗法中同时飞升的异闻,而元临真人本人也得到过登上天梯的机会。
只是他舍不下无霄门,所以宁愿埋骨在东明山的飞雪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