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绝无此意。”百里淳又往前一步,挡在叶鸢身前,“但若你有一个失而复得的师妹或女儿,外人对她刀剑相向,你也决计不可容忍。”
丹鼎门主再质问道:“你身为无霄门主,更是正道执牛耳者,怎能分不清天道与私情孰轻孰重?”
“恕我不敢苟同。”一道女声打断了他的话,海中恰在这时掀起波澜,巨大的蛇首浮上水面,凝澜仙子落在海蛇的角骨处,与丹鼎门主相峙道,“说到底,天道本不会言语,所谓灾患祸种,也许不过是你一面之词——再说你身为有数千寿数的尊长,无缘无故就要逼死一个不足百岁的小姑娘,实在有失脸面。”
凝澜仙子的一番颠倒黑白把丹鼎门主气得脸色发青:“荒谬!荒谬!”
他强压下怒气,再度审视局势。
尽管无霄门主和青巽门主皆与那祸种为伍,但更多的门主仍站在自己身后——论人数,论当下的战力,他们依旧占据着优势。
然而此时,被他一时忽略了的巨大变数忽而再度浮现在了眼前。
刚才不见人影的魔境主姗姗来迟。他仍然乘着那驾青鸾华轩,迤迤然地现身在众人面前。
“原来这里有锄强扶弱之事,那我真不该坐视不理。”这位真正的魔头恬不知耻地说道,“如果我没有看错,几位应当是打算以多欺少——那我不如也加上一点儿我的筹码。”
他环顾四周,很快找到了珊瑚礁岛,岛上的修士神情各异,许多面孔都带着年轻的慌张。
苍舒的嘴角勾起一个弧度,说道:“要是诸位行事不公,那我就屠尽尔等门中精锐弟子,权当以牙还牙。”
魔境主的狂言一石激起千层浪,他的确拿捏住了几位门主的软肋,在将其彻底激怒的同时,也让对方切实地生出忌惮。
静观着情势发展的叶鸢却在这时出声道:“这样吧,既然你们执意要杀我,不如就按仙门大比的规矩来,以一敌一,若我败退,自然任由你们处置性命,若你方败退,便换上下一个,直到无人可迎战为止。”
她转过脸,对苍舒说:“小师……魔境主,这样可好?”
“车轮战便公平么?我可不觉得——”见叶鸢又要开口,他含笑说完了后半句话,“但我也不愿做不解风情之人,便按你说的方法来吧。”
“好。”叶鸢点了点头,“谢你成全。”
“阿鸢……”百里淳似乎并不十分赞同,但见到小师妹的神情,也只得将忧思隐于心中,御剑而起,让出对敌的武场。
如此一来,石柱上只剩下了叶鸢一人,她抬头望向丹鼎门主一行,问道:“你们由谁先来?”
他们彼此相顾,还在等待为首的老者先发话时,渡阳宗宗主已按捺不住,先行跳下武场。
渡阳宗宗主是名体修,身形异常高大,他入道前是名僧人,因此以金刚杵为宝器,檀色僧袍也掩不住他钢铸铁打般的体格。他走到叶鸢身前,几乎把她衬作巨树旁的一蔓花枝。
作为体修,渡阳宗宗主已臻化境,千锤百炼之下,连皮肤都泛起莹润的铜色。他站立不动时,如同一座常年受风雨磨砺的金属巨像,风雨非但没有锈蚀他的躯体,反而以柔化刚,塑出无懈可击的一副骨肉。
“我为渡阳宗主,法号证严。”他率先自报家门道,“我与阁下并无仇怨,只是为了破除心魔来迎这一战,我自知心存执妄,失却磊落,有违佛训。”
这巨汉屹立不动,垂下头来,向叶鸢行了一个合掌礼。
行礼时,他仿佛一株千年菩提,但再抬起脸,他又成了杀气腾腾的夜叉明王。
“但毕竟我修的并非佛家慈悲之道,而是金刚修罗之道。”渡阳宗主单手挥舞起金刚杵,“还请阁下赐教!”
那把金刚杵杖身与渡阳宗主齐长,两端圆钝,被挥舞起来时,卷起的旋风沉重暴烈,刀剑固然比它灵巧,但只要被卷入这阵旋风中,也难免被铰断锋刃。
叶鸢的剑却没有半点迟疑。
金刚杵引起的旋风比起一阵风,更像一副包裹住渡阳宗主身躯的甲胄,它不是东明山凛冽而捉摸不定的风雪,它要更加笨拙、厚重和有迹可循,因此叶鸢能找到甲胄中的那道缝隙。
她以手中的剑撬开旋风的罅隙,将剑意灌注于剑尖,掼向渡阳宗主举起宝杵的右臂,渡阳宗主同样在此时看清了出剑的轨迹,猛地将金刚杵转向,朝执剑人的左肩挥来。
两道猛烈至极的气流重重相撞,腾然泛起的白雾掩去了两人的身影,但观战的众人随后便听见了重物落地声。
朦胧之中,隐约可见金刚杵从中断裂,而剑影刺中了巨僧的躯体。
“叶鸢竟然打碎了渡阳宗主的宝器!”宁絮忍不住惊诧道:“她到底是谁?莫非真如丹鼎门主所说,她是伪装作女修模样的魔人——”
“宁师妹。”陆松之先望了一眼小师叔微微蹙眉的神情,然后打断了宁絮,“你再仔细看。”
此时雾气渐渐散去,两人的身形再次变得分明起来,但局势并不如宁絮所想。
叶鸢的剑虽然击中了渡阳宗主,却并未刺入他的肌体,那巨僧扔掉手中的宝杵,仅凭一具金刚之躯与剑刃相持,在二者分出胜负之前,石柱先不堪威压,猝然倾塌,两人同时坠向荒海。
在失重的一刻,叶鸢连忙后撤,果然渡阳宗主握掌为拳,朝她的头颅击来,顶级体修的双手远比他所握的金刚杵更具威力,在尚未触及她时,刚烈的拳风已高扬起叶鸢的长发,她的发带和玉钗在这种威压下寸寸断裂。
叶鸢仰脸避过这一击,发丝却已散开,巨大的体型差距下,更显得她像一只狡逃的小雀,而渡阳宗主仿佛已预料到这只小雀会怎样振翅而逃,他张开五指,转而抓向她的长发。
叶鸢倒也没有想到这样一位大和尚居然能使出如此招数,不设防的一瞬破绽下,竟真的被勾住了一缕头发,叶鸢抛起飞剑,削去这缕发丝,接着抛出一个御风诀。比起渡阳宗主,她身体轻盈,那巨僧在狂风中纹丝不动,叶鸢却能乘着海风滑出很远,等到落入水中时,两人之间已拉开了足够远的距离。
叶鸢踏在浮浪之上,笑道:“你身为一宗之主,怎么能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渡阳宗主坦言道:“决战之中,毫厘只差便可定生死,因此拘不得小节。”
他方才一击未成,也不再追击,而是盘腿而坐,仿佛入定在荒海中的一座石佛,汹涌的潮水也无法侵蚀他半分。
“灵巧是我的最薄弱处,以身为盾、刚毅坚固才是我之所长。”渡阳宗主说,“而你又恰好是名剑修,不如就抛却繁琐,以你之矛,来试我之盾。”
话音落下,渡阳宗主身周暴射出金光,万千灵气自他的肌骨中迸发,锻体到极致之处,甚至能化生异象,这巨僧身外最初显现出的是一尊端坐神鹿的罗汉之形,在此尊者之外,很快又出现另一名罗汉的幻影——一尊高过一尊,一层镀过一层,十八轮金光,十八尊神态各异、各举宝器的罗汉像浮现在渡阳宗主身后,耸入云天。
璀璨的宝光映于荒海之上,竟连海浪都不敢造次,渐渐平息下来。十八尊罗汉垂目,睥睨着叶鸢渺小的身影,叶鸢则穿过这十八道虚影,直视渡阳宗主圆睁的怒目。
她微微扬起唇线,然后以剑划过海波。
与她轻勾起的笑弧不同,龙骨剑在风波渐止的荒海中再次搅起了狂暴的巨浪,海水呼啸起来,如水龙般直捣斗牛,叶鸢乘于水龙之顶,飞越云霄,在与最高的那尊罗汉像平视之处,她终于踏风而起,斩下一剑。
这一剑并不十分迅疾,它与最外层的罗汉相触时,几乎产生了迟滞的片刻。
渡阳宗主也在这一个片刻间感受到了袭来的剑气,这剑气起初是拙钝的,远不如他过去对敌过的那些剑修锋锐,但随着叶鸢逐渐压下这一剑,他的感受又陡然一变。
这一击带来的压迫骤然扩大时,渡阳宗主也意识到了它不是欲以锋利刺破强盾的纤细一击,而是一把巨锤,要以同样的广博来击打他的坚固。
渡阳宗主的争胜之心前所未有地高涨起来,这令他暂时忘却了自己的心魔,也忘却了这是一场并不十分光彩的围斗,他想起的是初入道时,自己曾不知岁月地在严霜烈日下徒手捶打着陡峭的岩壁——他想起百年过去,那面岩壁上是如何被凿出一尊石佛,而他的道心又是为何随之而立。
他此刻的敌人仿佛又变成了那座不可撼动的岩壁,渡阳宗主不再有丝毫保留,将以力抵力发挥到十二万分,但就在此时,那把击打着坚盾的巨锤又忽而一变,将施力缩窄至一点,终于在盾上砸出了一处破口。
这破口十分细微,但就在它产生的瞬间,渡阳宗主便知道,这一战已决出了胜负。
在观战者看来,这相持只发生在一霎间,叶鸢的剑先是劈开最高处的那尊罗汉,而后明光蓦然挥落,这股剑意毫无凝滞地贯穿过十八层护法尊者。
叶鸢的剑气一路纵斩而下,愈演愈烈,尚未落至底端时,已在海面上切出一条深沟,海浪不堪锐意,向两侧卷去,渡阳宗主——那名身形高大的僧人在两面浪墙之间仰头望着这洪旷的一剑,已生不出抵抗之心,只静待着身躯也被斩断的时刻。
这一剑终于落下了。
但她的剑尖只停在了搠透渡阳宗主脖颈前的一刻。
叶鸢垂眸看他:“你可认输?”
渡阳宗主的颈间被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线,伤口处很快凝结出一滴血珠,滚落在剑尖上。
他睁大了眼睛,面孔闪过狂怒和狂悲,然后是困惑与不解,但最终这五毒心还是在他的面容上渐渐消解,他后退一步,合掌道:“阁下技高一筹,是我败了。”
叶鸢收回剑来,不再看被击败的对手,而是望向更远处。
这一剑之后,几乎万籁俱寂,唯有无数震撼与悚然的目光缄默地聚集于执剑人身上。
叶鸢手腕微转,甩落剑尖的血珠。
“韶光易逝,切莫蹉跎。”她轻轻地笑了一声,“来吧,诸位——下一个是谁?”
第54章 破灭之时 捉住你了
颜思昭自东明山向仙门大比出发的那一日, 是叶鸢陪他走下了山路。
送门中师弟师妹出山向来是由大师兄百里淳操持的活儿,这一遭来的却是叶鸢, 虽然他们彼此心照不宣,谁都没有问起这件怪事,但也许是受到本该来送行的百里淳的影响,叶鸢也忽而生出了几分忧思。
“我知道你是从来没有去过仙门大比的。”叶鸢说,“如果心中紧张不适,就饮一小壶水,嚼一小块糕点,或是偷偷在手心划几个小字……”
她像个送考的家属一样滔滔不绝地分享着缓解紧张的应考小技巧,颜思昭也不打断她, 只静望着她的侧脸,等她说完以后, 才开口道。
“我知道仙门大比情形如何。”
“咦, 你怎么知道?”
“我在重陵塔书中读过。”
颜思昭说。
“仙门大比初立时, 并不为斗武而设, 却是为论道而设。只是往后千年, 仙门愈盛, 灵脉所在之地愈起纷争, 仙门大比也渐渐由玄谈变为武斗。”
“原来还有这种缘故。”叶鸢若有所思地说, “看来如今的人更愿意用手中的宝器去争夺仙缘……毕竟在许多人看来,道心不过是通向天梯的一把栈桥罢了。”
“你不喜欢如今的仙门大比?”颜思昭心下一动, 向她问道, “因此才不去的么?”
叶鸢听见他的话, 不禁笑了起来:“我不去仙门大比,的确是因为我抽不开身。再说了,我只是古往今来万千修士中的一个, 就算我不喜欢仙门大比,有意去逃开它,也妨碍不了它就在那里,每轮都要办一次——若真是如此,我倒还不如去参加一回。”
颜思昭的眼睫闪动了一下,轻得像细风拂过莲蕊:“为什么?”
“既然我不喜欢它。”她说,“那我岂不是更应该在仙门大比上打败所有人,好令这些修士……”
——好令这些修士亲眼得见,我所证之道究竟立于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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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有人曾设想过祸种不会被轻易对付,但并没有多少人预料到她是以这种山崩石裂的方式击败了渡阳宗主。
如此力拔山河,如此光明,如此磊落。
渡阳宗主败退以后,那祸种的目光投来云端:“下一个是谁?”
直到此时,丹鼎门主沉水般的思量神情才出现了变动的波澜。
他蓦然抬手振袖,召来六面问道幡,同时也拦下欲迎战的几名门主:“下一战由我来。”
丹鼎门主向周围几人低语了两句,渡阳宗主返回时,只来得及听见他最后的半句话。
“……如此,知晓了么?”
几名门主神情各异,但终究是微微颔首,渡阳宗主正张口要问,那老头儿已经与他错身而过,飞身往大荒海而去。
丹鼎门主的外貌看去实在很年长,他的须发长眉皆斑驳霜白,宽大的长袍荡在风中时尤其显得皮肉伶仃,但就是这样一把枯骨,向荒海的水波扑来时却如苍鹰般狠厉。
彼时叶鸢站在浪上,她的发带和簪子都在前一战中毁损,正在为披散的头发苦恼时,一旁观战的凝澜仙子忽然向她抛来了什么物件,叶鸢迎风接下,拿在手中,才发现是凝澜仙子的一段剑穗。
她抬头去看剑穗主人,那美丽的女修却别过脸去:“我知道你心中所想。”
在叶鸢提出车轮战时,凝澜仙子便想到了她的用意——她既不想将战场扩大为仙门之争,又要防备魔境主的发难,因此才想出了这样一个主意。
但燕珂又想,叶鸢向来是很聪明的,想做什么大多都能做成,既然她会这样说,手中大抵也有七八分把握。
于是燕珂选择相信叶鸢的决定。
“你放心,我不出剑,只是赠你一段剑穗。”她说,“这段剑穗以鲛纱所制,不惧风浪……我有几百年没有解下它了,今日你就用它来束发吧。”
叶鸢眨了眨眼:“真是雪中送炭,那我便收下了。”
她以剑穗将长发高高地束成马尾,海风再吹来时,果然清爽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