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絮原本探出叶鸢修为低微,并不觉得她有几分威胁性,此刻被她一套迅疾精炼的招数打得猝不及防,简直是瞠目结舌。
来不及再想太多,宁絮向她飞扑过去:“住手!”
叶鸢却已取出百宝囊中的海珠,冲她微微一笑,然后毫不留情地将其碾碎。
在海珠破碎的瞬间,一团气泡蓬地炸起,宁絮几乎将要触及叶鸢,仍被气泡一口吞下。
宁絮拔出剑来,却无法划破看似脆弱的泡壁,此时气泡已载着她向秘境外飘去,她徒劳地看着云母石壁越来越远,使她失去探境资格的那姑娘则好整以暇地在门前停留了许久,一直目送她离去,才转身启动石壁。
宁絮恨恨地捶了一下气泡:“真是可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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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在踏过云母门的刹那,叶鸢的冥想境忽然感知到了某种冲击。
她首先想到这也许是来自门后某位修士的伏击,但这股力量异常强大,而外修炼体或许有捷径,内修神魂却并非如此,叶鸢并不认为自己打过照面的那些年轻后辈们中有人能施展得出这样的一击。
心念电转间,叶鸢做出了决定。
她没有蓄意去抵御这不知名力量的侵袭,而是在它突破冥想境的一瞬间将其反攫,她本想借此倒溯到攻击的源头,不料被捕获之后,这股力量不仅没有退却,反而继续延展开来,变得愈加庞然。
在僵持之中,这股力量渐渐积聚为磅礴之势,终于在临界点爆裂开,如海啸般狂卷过叶鸢的冥想境,为了抵御这波威势,叶鸢将神魂化入冥想境中,化攻为守,任其如何动荡,我自屹立不动。
不出她所料,冲击果然渐渐弱去,可当感知再次复苏时,叶鸢却发现自己的冥想境已然发生了变化。
她正坐在一面镜台前,朝晖透过雕窗,碎金般洒进屋内,落在她的妆奁上。
这里不是刚才的秘境,但叶鸢并非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
这里曾经是她最熟悉的地方。
叶鸢喃喃道:“朝宁山。”
她的视线垂落,发现面前放着一盒眉黛,那重青色的眉黛盛在玳瑁白瓷中,被阳光一照,就像绵延的山影。
这幅情景也很熟悉。
叶鸢曾度过许多这样的清晨,她坐在镜台前,一边听着朝宁山的鸟鸣啾啾,一边慢悠悠地梳洗上妆。
这种时候,颜思昭往往不在她身边。
其实修士本来就不必睡眠,即使产生困倦之感,也只需打坐养神,而颜思昭又自幼习惯了苦修……因此叶鸢知道,自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习惯,在他眼中大约十分奇怪。
所以她并不强求他迁就自己,只是不经意时对颜思昭说过一次,凡人的夫妇都是同卧同起的。
颜思昭问她为什么,叶鸢觉得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可爱,就打趣道:也许他们是为了清晨时再多厮磨一会儿吧。
颜思昭果然红了耳垂,或许也看出自己又受了调戏,他几乎是拂袖而去,只是在叶鸢眼里,怎么看怎么像落荒而逃。
后来他们没有再提起这件事,叶鸢照旧独自度过那些悠闲的清晨,直到她死去的那天。
所以此情此景之下,叶鸢在铜镜中望见剑君的白衣,是有些惊讶的。
那人轻轻拂开屏风,缓步向她走来,叶鸢没有立刻转身,只是在铜镜中观察着他的动作。
直到白衣剑君走到她身畔,叶鸢才微微侧过身,半仰着脸,细细看他。
她面前的男子清冷极了,出尘极了,好看得要命,果然是她那位大美人剑君道侣。
叶鸢暗道:这秘境幻象做得真不错,要不是我机智,恐怕都要中了美人计。
她正这么想着,幻境中的颜思昭轻柔地捧起她的脸,从白瓷盒中取了一支眉黛。
叶鸢遗憾地想:可惜这里有破绽,思昭才不会我画眉。
她倒是想看看这秘境幻象有什么企图,于是乖乖地抬起脸来,闭上眼睛。
如果让我来打补丁。叶鸢神游道。一定会把面前这位“思昭”的气质降温八十度,更冷酷三分,再不爱理人两分,修复此版本幻象与剑君本体不够相似的BUG……
她的思绪飘得有十万八千里远,以至于没有立即察觉颜思昭手中的眉黛久久不曾落下。
“我妻子从未让我为她画眉。”忽然,叶鸢听见头顶传来一道冷声,“你不像她。”
叶鸢:???
剑光随即落下,叶鸢连忙往右侧一躲,好让自己不至于和镜台一样被切成两半。
上一秒还是位对镜梳妆优雅丽人的叶鸢狼狈地半蹲在镜台碎片之间,不可置信地抬头看面前的男子,失声道:“再说一遍,谁不像谁??”
现在你们这些幻象都这么反客为主的吗?!
第45章 光阴不与世间同 我不飞升
叶鸢失声道:“你说谁不像谁?!”
这句话并不在颜思昭的预想之中, 叶鸢则抓住他微怔的片刻,如凶相毕露的猫儿般扑窜上去夺他的剑。
从没有修士打架是张牙舞爪、毫无章法的, 但闻名天下的剑君偏偏就是被这样的一只大狸子拍落了武器,按倒在地,那大狸子警惕地压在他胸前,竖起尾巴,咄咄逼人道:“我看你才不像剑君,颜思昭从来不会让别人夺走他的剑。”
“阿鸢,你不知道么。”他说,“自从我与你回东明山起,此身所有, 已没有什么是你夺不走的了。”
叶鸢愣了愣,好一会才说道:“当真越来越离题万里, 思昭笨嘴拙舌, 说不出这样的话。”
说着说着, 她愈发觉得这是秘境幻象的阴谋, 于是故意试探道:“那若我说要你的命, 你可愿意……”
颜思昭哑声道:“我宁愿你要的是我的命。”
叶鸢的心境蓦然震动。
自立道于天地之间的那天起, 她由始至终坚守本愿, 踏过无尽狂风恶浪, 时至今日,她本以为自己纵有愧疚之处, 也不会为外物动摇, 直到这句话恰掘出她深埋心底、最难以直面的一念。
如果这真的是秘境幻象, 或是其他什么人的幻术,甚至天道降下的心魔,叶鸢的动摇毋庸置疑是异常危险的。
她深知这一点, 也明白自己应该当机立断地撕破面前的假象。
可是,就算将面前的幻象毁去,那些过去当真就会随之消散么?
叶鸢很近地凝视着面前的人,面前的“颜思昭”仍有一头青丝,这是她记忆中最熟悉的道侣的模样,但在南昼城中,她因为却邪碎片误入过颜思昭的冥想境,因此她知道如今的剑君已发如霜雪。
无论是谁造出的幻象,所依据的都是她的记忆和愿望。
所以叶鸢想,自己勾勒出面前这个颜思昭,也许是因为心底还残留着没有解开的妄念。
所以她不能此时就从这场幻境中逃开。
她必须泅潜进这口深潭。
在她产生了这个念头的同时,已有坍塌之象的场景飞快地重构起来,破坏在这间小屋中被彻底扭转,一切都回归原处,原本倾倒的屏风重新静立在窗边,连铜镜上都见不到一丝裂痕。
叶鸢闭上眼睛,回想着朝宁山的景色。她想起山前的凤凰花树,想起屋外她笨拙地侍弄过的小园和池塘,那片园子里最终也没能长出什么奇花异草,随手洒下的甜瓜种子却顽强地生根发芽,翠绿的藤叶四处蔓生,和池塘里挨挨挤挤的圆圆荷叶还算是相映成趣。
但当她试图将这幅景观解释为大巧若拙时,她的夫君不是很同意,他似乎无论如何都只能看见“拙”,而找不到“巧”的部分,气得叶鸢恼他是榆木脑壳。
想到这件事时,叶鸢依然觉得有趣,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随着她的回忆,凤凰树上结出火红的骨朵儿,绿藤在窗外舒展地生长起来,池塘中一个接一个地冒出荷叶,叶鸢又想了想,接着用蝴蝶和游鱼填补了这面图景,而她所不知道的是,她闭目回想的时候,在绿叶葳蕤之时,当蝶翼飞过瓜架,鱼尾扫过莲茎,颜思昭都在静静地注视着她。
她睁开眼之前,颜思昭终于将目光投向窗外,仅仅是一眼,他就发觉了这幅景象与过去的不同之处,于是他心念微动,藤架旁多了几丛矮花,池塘中多了几块怪石。
连叶鸢自己也不记得什么时候随手摆弄出的小东西悄悄从各个角落冒出来,等她睁开眼睛时,颜思昭已经收回了目光,似乎那些事物本来就在原处,从未变过。
他们置身于这片充盈着两人回忆的光景中,在视线交错的片刻,仿佛一切都真正回到了过去的朝宁山。
“现在才是清晨,你不是该在练剑么?”
叶鸢微笑起来,在耳边悄悄问他。
“为什么今天要特意来见我?”
颜思昭低头看她:“因为挂念你,所以就来了。”
“我都不知道你会说这样的话……你应该是这样的。”叶鸢学着他板起脸来,“没兴趣,站远点,别缠着我,女人只会影响我拔剑的速度……”
听她越讲越离谱,颜思昭眉头微皱,打断道:“我从未说过这种话。”
叶鸢狡辩道:“你只是没有说出口而已——难道我猜错了,你心里不是这么想的?”
颜思昭轻轻摇了摇头:“你猜错了。”
叶鸢盯着他看了很久,忽而问道:“那你心中所想的究竟是什么事,思昭?”
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化成了一种无比专注的神情。
“思昭,我还没有好好问过你,你到底想做什么呢。”
他没有立刻回答。
“我也没有问过你。”等待了很久,叶鸢才听见他说,“阿鸢,你今日想做什么?”
“我么?”她望向窗外生机盎然的景象,“看这情形,山脚镇子里也许正开着春集,我想下山去逛一逛。”
颜思昭颔首道:“好,我与你一起去。”
叶鸢正要说话,颜思昭已牵着她向小屋外走去,转瞬之间,周围的景象已换成了下山的雪径,叶鸢远远眺了一眼,果然小镇里已布起集市,除了镇民,还有许多求仙者来来去去。
颜思昭侧过脸,想问叶鸢接下来要去哪里,她却早已经摩拳擦掌起来:“思昭,百宝囊带了么?”
剑君从怀里掏出一只百宝囊。
“灵石呢?”
剑君从百宝囊中取出满满一袋灵石。
叶鸢接过那袋灵石,打开看了看,大皱其眉:“哪有人带成色这样好的灵石上集市去?再说这袋子也太鼓鼓囊囊,货主只消一眼便知道,这是只待宰肥羊上门来啦。”
她一边数落着,一边取出一只盛有半袋散碎灵石的旧钱袋,塞进颜思昭怀里:“喏,一会只拿这个,记住了?”
剑君默默地点了点头,将满的那只灵石袋和瘪的那只一并收起。
叶鸢做足了采购准备,率先冲向点心铺。
“照例是白玉糕芙蓉卷各来五斤——有桂蜜酥么?是,我小师兄爱吃……不不不,这位倒不是我小师兄——”
叶鸢笑道。
“这是我道侣。”
她听见有人在叫卖灵草,立刻扭头去看,只急切地丢下一句:“您先打包,我去那边看看。”
颜思昭看了看她的背影,取出两枚碎灵石,回头对货主说:“这些够了么?”
他略作思考,又说道:“桂蜜酥就不必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