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这座塔对你这样熟悉,甚至成了你的冥想境,看来你一天是得守上好几个时辰的了。”叶鸢想起被关禁闭的那些日子,又想到面前这位漂亮修士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顿时有几分同情油然而生,“我在雪山上被师尊押着修炼了好几十年,最近才被放下山去,你……”
她本想问他要在此处守多久,何时才有人来换他出塔,但又觉得这话打探过甚,有些不妥,于是收住了话头,把话题引回自己身上:“我最近离开了山门,才发现山下如此不同。”
对方微抬起头,虽然没有说话,但叶鸢能感觉到他正在专注地倾听。
“我觉得外面的世界比我想象中的坏些,也比我想象中的好些,而我的那点本事,若没有师长的庇护,似乎确实不大够用。”叶鸢再次想起了葛仲兰,“我知道要遇事遇人要小心防范,却不知道连路边的行脚商也有诸多手段——才来北辰洲不到一日,我就遇见了这许多事,可见这趟历练的确对我有所磋磨。”
说到这里,叶鸢笑道:“我一日更胜于一日的我,等到我回山时,再与下山时相比,必定已经有了许多长进。”
颜思昭心中忽而一动。
修真者不见乌飞兔走,不觉暑往寒来,岁月在他们眼中的意义不过是修为的堆积。
对于颜思昭来说,自从蒙上心眼,重陵塔中更是再无日月。
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一日复一日的时间流动了。
“你为何来北辰洲?”
忽然被发问的叶鸢愣了一下,也许是一时受面前修士的美貌所蒙蔽,也许是身处冥想境中,被主人的意志所影响,她不自觉地将真话脱口而出:“我来取天衍珠。”
随着这句话,白衣修士周身的气势骤然一凛,只在一瞬间,他重新变回了那尊冰雪神像。
“觊觎天衍珠者,杀无赦。”
冥想境倏尔巨震,叶鸢惊觉自己的话招致了不妙的后果,她尚且不知道其中缘由,但情形已经不容她思考太多。
叶鸢身下的松树簌簌作响,松枝迅疾地缠住她的腰,带她躲过一击,叶鸢回头看去,才发现那是一把悬在空中的剑。
这柄剑再次袭来,这次的剑势比上一次更加猛烈——不如说,之前的雷霆与幻化之力,与这柄剑此刻带来的威势相比,都变得不值一提。
寒光闪过,缠着叶鸢的松枝已被折断,叶鸢从空中坠落下去,剑随即追来,但在被刺中前,叶鸢把自己变作一只鸟,敏捷地回身,再次飞向空中。
剑身同样迅疾,但到底慢她一步,叶鸢已经直冲向浮台上的驭剑者,而后者的神态丝毫未变,就在叶鸢距离他只有一步之遥时,白衣修士身前浮现了另一柄剑。
新出现的剑携卷着无双剑意,直指她所变化的鸟儿的两翼。
此时再去躲避或许已来不及,而叶鸢却连躲避的意思都没有,她直接在空中变回了人身,迎向锋锐无匹的剑尖。白衣修士还无暇震惊,被他收起的那颗莲子忽然从他袖中飞出。
莲子一离开白衣修士,就化作了一把长剑,叶鸢抬手握住长剑,与白衣修士所驭之剑重重相击。
叶鸢的这一剑出乎了对方的意料,他的剑竟被击退半步,叶鸢乘势追击,白衣修士驭剑回防,但叶鸢的下一剑却并非向他而来。
她的第二剑斩的是白衣修士身下的浮台。
那面莲纹玉浮台在这一剑下被彻底击碎,叶鸢前跃一步,拽住白衣修士,两人一起向下坠去。
在坠落之中,叶鸢松开握着剑的手,她的长剑变回莲子,莲子在触地的刹那再次延展为一片挨挨挤挤地生着莲叶的荷塘。
叶鸢与白衣修士一起落在莲丛中,那些莲叶被压弯了腰,又韧性十足地弹起,把两人推落在水中。
荷塘并不深,甚至不足以没过一人,叶鸢从那白衣修士身上支起身子,看到对方湿淋淋的样子,还有脸上隐隐浮现的怒意,几乎联想不起初见时那个端坐云端的神像。
但他却从未如此刻一样像一个活生生的人。
她忍不住笑出声来:“你这个人真不爱听人解释,我受师门之命来取天衍珠,却并不是要偷——但我本来兴许是赢不了你的,谁让你……”
叶鸢正在说着,忽然看见对方被打湿的黑发正淌下水珠,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擦,却不慎碰到了他蒙在眼上的白纱。
在她碰触到那片白纱的一霎,纱上的封印瞬间被瓦解,它划过叶鸢的指尖,飘落水中。
那白衣修士的真容在叶鸢的双眸中留下惊鸿般的倒影。
白衣修士束发的玉冠也在下坠时掉落,此时他漆黑的发丝散在莲叶间,霜雪般的肌肤被染上浅浅的绯色,正带着些许错愕,怔怔地与叶鸢相望。
“不知为什么,看见你的眼睛,我就想起在东明山见到的第一场雪。”
叶鸢对他轻声说道,然后她回过神来,想起了刚才未说完的话。
“本来兴许是赢不了你的,但为何……”
她微笑道。
“你要在袖中藏起我的莲子呢?”
第28章 颜双枝 一片红霞蓦地飞上他的耳尖……
“为何你要藏起我的莲子呢?”
叶鸢的笑语仿佛一颗燃烧的陨星猝然落入寂静的冰湖。
它太炽热滚烫, 以至于击碎冰面,落入水中之后, 火焰都没能被冷流立即熄灭。
那颗陨星坠在颜思昭心中,一直沉到深处。
颜思昭能在整个北辰洲的广袤水系中击杀一只小小的魔物,此刻却对这颗闯入心湖的陨星束手无策,不禁羞恼道:“你……”
叶鸢无辜地看着他,仿佛不知道他为何如此生气,她稍退一步,从荷塘中站起来,挽起湿淋淋的裙角,白皙的足腕在莲叶下若隐若现, 颜思昭立刻把视线偏开去,直到此时, 他才想起面前的人已经破了他的六壬遮, 现在哪怕闭上眼睛, 他的冥想境也会如实地把其中发生的一切都纤毫毕现地反馈给他。
逃无可逃。
叶鸢发现这神仙似的白衣修士抿着嘴唇, 别过脸去, 看上去好像更气了。
她猜想着, 这位道友穿着气度皆是不凡, 或许出身十分高贵, 再不然就是拜入了赫赫仙门,是一名前途大好的高阶弟子——就连这座塔, 看上去都古朴雄浑, 放在现代, 少说也是个国家著名景点呢——是了!人家的师门连塔都有!反观我们东明山,连下山的路都是师尊亲自用剑削出来的!
想到这里,叶鸢肃然起敬, 顿感既然面前这位道友出自豪门,规矩多些那也是正常的。
她的视线又落回对方身上,才察觉他的发冠已经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心中欺负了人的罪恶感又添一分,于是叶鸢随手折下一朵莲花,将那朵莲花变成一只小冠,递到他面前。
“我……”
她本想向他道歉,但转念一想,最初也并不是自己先动的手,实在要说,从她闯进人家的冥想境起,就是一场误会叠着一场误会。
虽然莫名其妙打了这许多架,但毕竟谁也没讨着好,与其在这里计较是谁之过,倒不如把这些恩恩怨怨,全部团吧团吧丢到脑后为上。
于是她也不打算道歉了,只是用乌溜溜的眼睛望着他,出声问道:“你要不要?”
那白衣修士终于转过脸来看她,但叶鸢还没有等到他的回答,就感觉到一股力量正在将自己拉出冥想境。
是她要醒来了。
颜思昭看见这少女轻叹了一声,身影开始从冥想境中淡去,她手中的莲花玉冠再无法被托住,越她的残影坠向荷塘。
但它到底是没有落入水中。
颜思昭张开手,淡淡蹙眉,似乎连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要接住这枚小冠。
但这毕竟是他的冥想境,如果他不想要它,甚至不用合上五指,只需心念一动,就能将它粉碎。
可颜思昭凝视了这枚小冠很久,还是将它握在了手里。他下意识地要将它收进袖中,但当微暖的玉质不小心触碰到他的手腕时,他忽而又想起那枚莲子。
——为何你要藏起我的莲子呢?
那少女的声音仿佛又响在了耳边。
一片红霞蓦地飞上他的耳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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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双枝已经在树丛中藏了一夜。
她披着能阻绝气息的鲛衫,却一刻都不敢放松警惕。
让她如此谨慎的人就在倚在树下,他也几乎一宿未动,却有一名少女靠在他的膝上,获得了一夜沉睡。
颜双枝十分确定对方已经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这名修士曾对葛仲兰说,如果打扰了他们,就杀了他……他果然毫不犹豫地对葛仲兰下了杀手,但这句话何尝不是在对隐匿在一旁的颜双枝所说。
颜双枝从他与葛仲兰的交锋中权衡了一番双方修为实力,预感到如果真的斗起来,八成会是一场恶战,于是她选择了退避,而对方的举止虽然奇异,但至少确实是言出必行的,颜双枝潜伏了一夜,他们也相安无事了一夜。
颜双枝抬头看天边的熹光,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想来抚仙郡的城门也已经开启,她却不知道要在此处枯等到何时,心中不禁开始产生些许懊悔。
几日前,她找到正在北辰洲逗留的葛仲兰,想向他买抚仙郡的情报,葛仲兰却说自己正要离开北辰,不打算再接难办的生意单子,除非得到合意的报酬……颜双枝并非十分看重身外之物的人,只是实在……囊中羞涩。
“我们生意人,信奉的是拿多少钱,办多少事。”
这个狡猾的情报商在探清了颜双枝的锁灵囊中究竟有灵石几何后,对她说道。
“这样吧,我等在城门口,替你在下一个入城的外来人身上放一只随影蛇,这只随影蛇能探听到多少消息,我就给你多少消息——哎,这怎能说是无奸不商呢,请颜城主仔细想想,你与抚仙城主涵容真人同为颜氏一系,如果你贸然入城,涵容真人必定对你有所警惕,倒不如让一个无根无底的外来人替你入城,岂不更不易打草惊蛇?”
当时被葛仲兰的巧言令色给说服了的颜双枝绝不会想到,事情竟会发展成当下的光景……
正当颜双枝越来越后悔时,树下的少女恰好醒来了。
叶鸢从小师兄的腿上坐起身来,发现天都已经亮了。
苍舒隐笑着问她:“小鸟,你是梦见什么人了么?”
“……?!”
虽然知道小师兄这人聪颖得有点邪乎,但连冥想境中发生的事都能料到,这未免过于神乎其技!
叶鸢忍不住瞪大了眼睛,苍舒隐点了一下她的额头。
“因为你睡得不稳,我猜你是做了梦。”他又叹气道,“但如果你梦见的人不是我,就不必告诉我了。”
叶鸢悄悄在心中一盘算,向他回答道:“我梦见琅师姐因我早课躲懒,罚我去剑湖……可我正要梦见你来找我呢,就醒来了。”
“我就知道你还是会告诉我!”苍舒听了这话,果然很快高兴起来,“看来我也没输给琅师姐多少,要是你再多睡一会,我们就能一块下棋了。”
叶鸢傻笑几声,把注意力扯回了当下。
她抬起头来,望向树上某一处,颜双枝忽然与她对上视线,不由心头一惊。
叶鸢望着树丛,朗声问道:“东曦既驾,道友为何还不现身?”
颜双枝略作踌躇,还是从树丛中跃下,她身量窈窕修长,行动如豹般矫健敏捷,她揭去身上的鲛衫,落在两人面前,叶鸢只见身前忽而出现了一个高挑女修,她将乌缎般的长发高高竖起,做短打装扮,身后背着一柄长枪。
这名女修对他们利落地行礼道:“我叫颜双枝,是怀永郡的城主,那葛仲兰的确是受——”
她的脸上浮现了些许尴尬:“的确是受我指使,但我并无妨害之心,还请两位见谅。”
说完这些话,就连颜双枝自己也觉得无力,她做好了对方发难,甚至是动手的准备,但那少女模样的女修却只是好奇地问她:“哦?那你为什么要指使葛道友埋伏我们?”
颜双枝一愣,后知后觉地想起与她同行的男修士与葛仲兰交手时,她已经睡去,所以并不知道随影蛇之事。
等颜双枝一五一十地将缘由与她说清之后,叶鸢点了点头:“所以知道抚仙郡有异的人是你——抚仙郡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颜双枝犹豫半晌,从怀中取出了一册由竹片编成的书简。
“母子竹。”苍舒一见那竹简就说道,“母竹与子竹相伴相生,若在母竹上以灵气锲刻,子竹上也会出现一致的刻痕。”
“这的确是母子竹所制。”颜双枝惊异地看了苍舒一眼,她将书简展开,竹片上渐渐浮现出字样,“这是一月前,‘天衍’传给我的密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