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鸢伸出两只猫爪子,一只抵在男孩的肩上,一只按了按他的脸颊。
“我一找到这副身体就匆匆奔回来找你——你有哪里痛吗?”
男孩望着它,摇了摇头,被叶鸢碰触的地方,他脸上的黑色纹路开始消退。
几乎漫过江堤的水位开始减退,云不期没有注意这些,他一只手揽着黑猫,专心致志地用另一只手解下极乐火鸟颈上的长生锁,系在了猫脖子上。
叶鸢放下心来,一溜烟钻进了男孩的外衣里,挂在他胸前。
变成猫咪以后,她发号施令都变得更理直气壮了:“岸上就有座村落,我们今夜去那里落脚。”
####
这处建在高处的村落是叶鸢的神魂在四处游荡寻找新身体时偶然发现的。
她飘进这村子中,发现村中已经几乎无人,这一间间穷阎破屋连块好木头都没有剩下,但好歹房顶朽烂的茅草还能略微挡一挡雨。
“不过,其中还有一间屋子有些烟火气,我正是在那间屋子的檐角下发现有只猫蜷在那里,但它那时已经活不成了。”叶鸢一边轻快地带着路,一边说道,“现在我不是火鸟,生火费劲……或许我们能找那屋子的主人借点火种,一会你就这样说……”
她一边咪呜咪呜地吩咐道,一面往陡坡上跳跃。这条陡坡被连月的雨打磨得又湿又滑,叶鸢每跳出几步,就回头看看男孩有没有跟上,这一猫一人终于在真正入夜前抵达了那座村落。
叶鸢径直走到尚且完好的那间茅屋前,转过身望着云不期,作势抬爪,于是后者非常上道地把她抱起来,抬手敲了敲茅屋的矮门。
没有回应。
他正要敲第二次,柴门忽然从内侧打开了一条缝儿,男孩连忙侧身掩住自己的金目。
接着,那道缝隙后露出了一双尖刻而警惕的眼睛,看得出躲在门后的是个女人。
“你是什么人?”她突然看见云不期怀中挂着长生锁的小东西,音调一下拔高,“你从哪里捡到它的——”
云不期问道:“它是你的么?”
“什么你的我的,这白眼狼小畜生是死是活与我何干。”屋主人骂骂咧咧道,上下打量着男孩,“你是谁家走丢的孩子,别在我这儿晃荡,呿!呿!”
云不期并未被屋主人的恶劣态度所动摇,老老实实按部就班地完成了叶鸢嘱咐的话:“我途经此地,不过打算在村口的屋子里借宿一晚,只是雨夜凄寒,能否劳驾阁下借点火种?”
屋主人踌躇了一会,啪地关上了柴门。
云不期犹豫地看向叶鸢,黑猫打了个小喷嚏,拍了拍他的手以示安抚:“这非你之过……看来我们得再想想别的办法。”
就在这时,柴门又被推开,这次他们看清了屋主人的形貌。
那是一个头发蓬乱枯黄的农家女,身形干瘦,面容寡淡,皮肤黝黑,一双手更是粗糙如老树皮,只能通过她的眼睛猜测她年龄应该并不大。
她有条腿跛了,用胳膊支着条柴火棍当拐杖,提着只带耳破瓦罐走到门口。那瓦罐中卧着一小块干柴,燃着一点点火苗。
“愣着干什么!”
她凶巴巴地把瓦罐往前一递,云不期下意识地回身去接,那农家女看清了他的眼睛,惊声尖叫起来。
“魔物!魔物!”她看上去吓得不清,却一把敞开了柴门,抄着柴火棍上前来夺被云不期抱在怀里的黑猫,“你莫不是要吃了它?!”
叶鸢看着柴火棍毫无章法地在眼前晃来晃去,索性从男孩怀中拔出身子,跳到农家女面前说道:“他救了我,你可不要误伤好人。”
“你……你会说话?!猫妖——”
那农家女连烧火棍都不要了,又重又快地紧紧关上了门。
徒留门口的一人一猫茫然相顾。
叶鸢说:“我觉得她不像坏人。”
不过好歹是借到了火种,叶鸢爬到那瓦罐上趴下,用自己的身体严密地封住了罐口,防止火种因为风雨熄灭。
他们找了间看上去相对完整些的屋子,合上门。这许多天来,总算是有了一方小小的蔽身之处。
叶鸢在瓦罐旁边卧下来,团成一小团,舒服地从喉咙里打起猫呼噜:“今天虽然遇到些波折……咕噜咕噜……但结果上还算顺利……”
也许是猫是种太贪恋温暖的动物,即使是这样小小的火苗带来的暖意也让她昏昏欲睡起来。
“我想好了,如果你不愿再和你母亲一起,我就送你去个好地方……呼噜噜……我和你说过桑洲北边有座山……”
云不期只听见她的声音越来越含糊,渐渐变成了平稳悠长的呼吸。
他轻轻走到她身边,侧躺下来,小心翼翼地将黑猫抱进怀中,就像鸟儿曾将他拢在翅膀下那样……怀中的生灵是温热的,于是他放下心来,也闭上了眼睛。
风雨飘摇中,他们在这破屋里相拥而眠,如同两只蜷缩在一起的小兽。
第19章 遗龙记?第三夜 长夜将尽
黑猫将前爪搭在窗前,目不转睛地望着远处的江岸。
江岸边隐约出现了一个影子,黑猫伸长脖子去看,一望见是个披着蓑衣的小身影,她顿时箭一般从窗边弹射出去,跃进雨中,朝他飞奔而去。
云不期也看见了朝他跑来的毛团,他放下手中的鱼叉和竹篓,张开手臂,接住了扑进怀里来的黑猫。
叶鸢不大客气地在他的蓑衣上蹭了蹭爪子,俯身去探竹篓,看见了满满一篓的鱼。
“你真会捉鱼!”黑猫开心得喵喵叫,“就算做一个渔人,你也不会饿着自己了。”
叶鸢趴在竹篓上,云不期提着竹篓,两人摇摇晃晃地往回走。
她抬起脸问道:“今天的浪还是很大吗?”
云不期点了点头:“嗯。”
“没想到夜里的浪头会打坏我们的小船。”她叹了口气,“之后再去砍几块木头吧,现在我们只能靠自己努力修补修补了。”
世事总是无常,不料在距离目的地只有一步之遥时,两人反而不小心抛了锚。
但叶鸢看看竹篓里的鱼,又看看男孩身上穿的蓑衣,戴的斗笠,觉得这画风颇有点鲁滨逊漂流记的意思。
黑猫乐了起来,在竹篓里打了个滚。
如果真是如此,真不知道谁是鲁滨逊,谁是星期五。
“我很会做烤小鱼。”叶鸢想起了自己的野外生存技能,遗憾地甩了甩尾巴,“但我现在是只猫,不能烤给你吃……”
她的声音渐渐小下去,云不期低头看她,只见黑猫伏在篓中,一动不动。
他顿住脚步,伸手去探,触到那黑猫的毛皮时,她才倏尔惊醒,坐起来看他:“怎么了,我又睡着了吗?”
云不期摸了摸黑猫的下巴和肚子,确认还有温度,才回答道:“……是。”
“最近这样的事越来越多了,我担心——”她不再说下去,“不过,只要我们能尽快造好小舟就好了。”
她将注意力又放回了这满篓鲜鱼上。
“现在我们先给阿姜送两条鱼去。”
####
阿姜就是借给他们火种的那名跛足农家女,她是如今还留在这座村庄里的最后一个人。
敲开她的门的时候,阿姜的灶台上正炖着吃的,暖融融的水汽飘了一屋,而阿姜狠狠瞪了他们一眼:“真会挑时候来!”
不过现在叶鸢已经完全知道怎么对付她了。
黑猫跳下地,蹭了蹭阿姜的小腿,咪呜咪呜地说:“阿姜,谢谢你借我们蓑衣斗笠,我们来给你送鱼。”
于是阿姜又瞪了云不期一眼,抱起猫进屋了。
云不期:“……”
他跟在阿姜身后进了屋,合上了柴门,把冷风关在门外。
阿姜拿起刀,极利落地处理好活鱼,加进锅里,本来只有些菽豆干菜的汤咕噜咕噜地泛起油花,鲜美的滋味渐渐升腾起来。不过一会儿,男孩面前多了一只碗,而黑猫面前多了一只小碟子,高高地堆着煮得晶莹的鱼肉。
尽管条件简陋,但在这样的天气里能有片屋檐遮风挡雨、能有一碗热汤暖胃,已经是难得的幸事,就连阿姜也稍稍舒展开了总是紧皱的眉头。
但叶鸢望了望阿姜的碗,她只给自己盛了半碗,却仍剩下大半,干物都堆在碗底,几乎只略喝了几口汤。
于是她忍不住问道:“阿姜,你不吃吗?”
但那个干瘦的农家女却只是掀了掀眼皮,没好气道:“不好好看着你那小魔物,倒是有功夫来操心我,好一条白眼狼。”
叶鸢看了一眼窗外,又说道:“阿姜,外头水势越来越凶了,等我们修好了船,不如你先与我们一起走吧。”
“你们那破船,只怕连一个浪头都熬不住。”阿姜说,“自我那杀千刀的男人在匪祸时把我扔在这里,我就决心再也不走了。”
“匪祸?”
“你这猫妖,装成只寻常畜生在我家骗吃骗喝时还听我说得不够多么?”她的脸上浮现了一点讽刺的笑,“难道你以为只是荒江泛滥就能将这座山头变得如此破落……”
这场雨刚刚开始时,桑洲人尚且不以为意。
当这场雨下得时间足够长,人们开始忧心灵田与粮田的收成时,灾祸已经悄悄地酝酿了起来。
又过了一段日子,先将一些城与村落冲垮的并不是水患,而是人祸。
“……荒江上游才泛滥了没多久,不知从哪里冒出了一伙匪徒,其中似乎有一两名会些法术,四处劫掠粮财。”
她说。
“那日我去阳坡打柴,村中有人在江面上看见匪徒的船,于是匆忙收拾了家中财物从峡谷小路逃走……我男人没有来寻我,而是与其他人一道逃跑了。
我回到村中,才看见来不及离开的老弱已经被砍死在家中,而我窝在地窖里藏了两日,一直等到这些匪徒离开才爬出来,却不巧撞见一个落单的贼寇……”
那猫儿眼睛瞪得圆圆的,紧张地追问道:“他看见你了么?”
阿姜冷笑一声:“他当然看见我了,不仅如此,他已经许久没有看见女人了。”
叶鸢猜到了后面的故事,忍不住跳到阿姜的膝上,安抚似地用尾巴轻轻蹭她。
不过阿姜还是说完了故事的结尾——“我拿出一直藏在怀中的柴刀,用条腿换了他的狗命。”
黑猫一下抬起头,竖起了耳朵思考了一会,肯定道:“不错。若是我,也不会觉得太亏。”
“何止不亏,简直是太赚了,我巴不得用另外一条腿再换我男人的狗命。”
阿姜的眼中流露出恨意,她冷不丁地用一只手薅住黑猫的脖子,叶鸢惊得跳起,却被女人生生地按在膝盖上,男孩倏尔盯住她,金目灿灿,叶鸢察觉不好,连忙阻拦道:“阿姜,你要做什么,好好说便是!”
“猫妖,你既然吃了我的东西,就是承了我的恩情,我要你替我去杀了那负心汉!”
“好,我替你去杀。”还没等叶鸢说什么,云不期先出声道,“你放开她。”
阿姜松了手,叶鸢连忙跳进云不期怀中,抵赖道:“杀什么杀,我们不过借你几件东西,绝不至于就要替你杀人——”
“喏,这小子天生异相,一定也是被扫地出门,自然知道这些人的可恨。”阿姜用下巴指了指云不期,又对叶鸢鄙夷道,“你还不如这小魔物懂得道理。”
“你才不懂得道理!那日我都看见了……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