璎璃便看着他脸上血色一寸一寸地褪去。“怎么了?”璎璃有些迟疑地问声:“云萧公子因何好似不愿回这连城……?”
“我,想回。”语声惨恻而哑滞,南荣枭呆坐于木榻之上,久久,抑声而笑。“我于梦中……都想回来看一看。”
“只是……”满目幽恻绝望地看向床榻内侧昏睡未醒的端木若华,又抬头看向此间凿痕犹新的木屋,最后回转头看向了木屋外花落如雨的赤色樱木。“……此生,不愿她来。”
逃不掉,躲不开,绕不去,避不了。
最后,她还是来了这连城。
任他如何挣扎相抗……似乎都只是徒劳。
何能不无力?
何能不绝望?
闭目一瞬,泪已颤然而落。他回首描摹她的眉眼,将她轻阖的目、微蹙的眉、淡色的唇……一点一点,都镌刻在眼中,烙印在心头,封存进脑海,深嵌入灵魂。
这一生,宿命归途,已在眼前。人世难逆,余生可了。
他从不畏死。只是永远不舍,与她的分别。
璎璃见他又转头看向了床榻内侧的白衣人,猜测应是为了端木先生,她想到什么,絮絮之声便于屋中响起:“云萧公子可是觉得这木屋太简陋了?怕端木先生于此不适应?此间木屋是小姐提前半月派人过来新建起的,因端木先生说想来此处养伤,然连城已毁,城内荒芜,只有此地的昔日南荣氏旧府深院中遍植樱木,红樱如霞,美如仙境,是南荣公子数年前来此打理……然南荣公子只在此建了一间小屋自住,故小姐征得南荣公子同意后,便派玖璃先行来此为端木先生与云萧公子新建了几间木屋以供居住。只是时日太短,很多东西还来不及添置……”璎璃一面说一面将新沏的茶摆上木屋中间的圆桌上,又将手中端来的饭菜放下,语声含笑。“但缺的被褥茶几、食饮用具、笔墨纸砚……玖璃都已一一记下,此刻出外采买去了,明日便归,之后安置起来,应会舒适很多,不会再显简陋。云萧公子亦不必担心端木先生会于此不适应……”
将放上桌面的饭菜一一摆好,璎璃语含期待道:“此地幽静,木秀花香,风景怡人,确是适合养伤。听玖璃道,此前仲春时屋前樱木齐绽如火,比此番更美……想来待到端木先生伤好,来日云萧公子还可再带先生来此小住,到时可再看看仲春时、红樱未落的赤色花海。”
南荣枭便哑声笑着应了声:“好。”眸光凝落在白衣之人脸上,久久不移,他最后闭目,低下头来以额间赤色樱纹,轻轻抵在了她眉间。
“师父……你不是要了我夙望么?待你醒来,你我便去拜祭我爹娘。”
日昏时,晚霞漫天,映红了天边垂云,万里通赤。
端木若华于榻上醒来,亦转目看向了小屋外飘落如雨的赤色樱花。“我们可是……到连城了?”
南荣枭坐于榻沿看着她,垂落在白衣人脸上的目光除了柔,什么也看不出。“嗯。”
端木若华回望于他,似是了然了什么。
他亦垂眸直直望着她的眼,眸中柔溺,再无余念。
前事纷芜,都不必再提。
两人静静相望许久,都未言语。
而后端木若华伸出手来轻轻抚上了他的脸。他亦低下头来,唇瓣轻触她的额角,又缓缓下移,扫过她的眉眼、鼻尖,最后轻轻覆上她的唇。
声息相缠,濡沫相融,二人绵绵密密地吻了许久。
似重逢。
似决别。
南荣静伤势见愈,自木屋对面不远处一间屋舍内出来,引着怀抱白衣女子的南荣枭行入了满径落花的红樱林中。
“这些植来的樱木,以我之血灌溉成了血樱树,便是我为逝去的南荣氏人所立的灵位。一共四百一十四棵。”南荣静言罢,伸手指向了赤樱林中两棵唯一的浅色樱花,仰首间目光寥寥:“那两株还未以血灌溉的粉樱,将来便有一株会是哥哥,另一株是我。”
樱林正中,端木若华从南荣枭怀中下来,扶着他的小臂于两株最为高大的血樱树前慢慢曲膝,跪在了满地残花上。
南荣枭于她身旁俯身,与她并肩跪下,二人一齐对着那两株最为高大的赤樱、及其后绵延数里的血樱树,拜了下去。
她是清云鉴传人,清一逝世后,原是永不必再对谁行此跪拜之礼。
今时于此,自认晚辈,行此叩首之礼,便是与他,入祠成礼,结为夫妻。
南荣静看着他二人于樱木林中并肩叩首,拜祭过父母与已故亲人,便于黑衣人重新抱起女子时,上前来,低头躬身行礼,口中唤了一声:“兄嫂。”
南荣枭点头以应。
端木若华偎靠在身畔之人怀中,眸光柔和,沉静宁远,极轻地“嗯”了一声。应下了南荣静所唤。
知晓女子醒来,璎璃正于打做厨房的屋中为女子熬着固元的汤药,热着一小盅素粥。
药香、粥香袅袅漫过窗棂。
暮色渐浓。晚风过处,霞光随云絮轻漾,从天边映照而下,将此间樱木林染上了一层暖红光晕,似烈火燃天,浓烈苍茫。
心口隐隐传来僵麻之感……
端木若华凝眸一时,抬眸看向了南荣静所言那一株——日后会以血灌溉,作为南荣枭灵位的粉色樱树。
南荣枭看见她的眼神,抱着她向那一株高大的粉樱走近过去。
天雪在林中酣睡。南荣静回往自己居处,不再打扰二人。将此漫天红霞下落英如雨、草木含朱的樱木林留给了他们。
南荣枭抱着怀中之人立于其中一株粉樱树下。
白衣人伸手接住了一片落下的粉色花瓣。“赤樱难见……粉樱应属寻常……然为师却望,此木之花,永不变色。”
南荣枭眸中便静。周身一片若有若无的沉寂。
他怀抱女子背靠在此株樱树上,便于粉樱树下倚身树干、坐了下来。
“师父想是没有见过,粉色樱花染作赤红,花瓣漫天飘舞时有多美……”将女子轻轻环搂在怀,他默然倚坐,仰首看着头顶层叠相覆的枝桠间、那将落未落的粉色樱花。
“来日师父许是见不到那一幕了……便于今日,提前看一眼吧。”言罢,不待端木若华反应,他已抽出麟霜剑,于自己掌心划落一道。
带着冷樱香气的血腥味涌出,于他垂手间,滴落在倚靠的粉色樱木树根上,一滴又一滴。
天雪鼻尖耸了耸,从酣睡中醒来,睁着圆亮懵懂的兽目看向了南荣枭倚靠的方向。
端木若华原就苍白的脸上一霎时更为怆白,满目悲疼之色。
想要抖手往后覆住他手心,按住那出血的伤口,回首间一口血兀地自喉中涌出,染红了肩头雪发。
南荣枭眸中便寂。
蓦然倾身紧紧拥住了身前的她,将那落下的残花、与血、与她,尽数抱紧在怀中。
“我说过的,不会原谅你。”
泪凝,泪落,泪沾襟。
她闭目,声已哑。“我从未想过骗你。”
他惨声。“可你还是骗了。”
泪盈于睫,无声再落,她轻轻摇着头,诉与他:“我……未匿脉……未用元力……亦未欺你……此身确实向好……伤口见愈,脉相一日强过一日——止于方才之前。”
“为师心头亦盼,此身还能痊愈,往后余生共你……只是——”
蛊老之预,我……死在了你手中。
若她未死,这预言如何应验?
而清云鉴所预,从未出错。
故而即便此身伤口见愈、脉势渐强、看起来确是一幅愈好之象。
冥冥之中,她亦知……
——第九任清云鉴传人将陨天鉴。
——她最后,会死在他手中。
心口被长剑洞穿的那一处,愈感钝痛僵麻,此身便如丘峦崩摧,她体内浩瀚如海的天鉴元力,在源源不断地被藏于心口内的一物吞噬。五感忽而变得模糊,体内愈寒。
“枭儿……”声息已滞,她猝然抬手再度抚上了他的脸。指尖缱绻,一寸一寸,一点一点,温柔轻抚过他的眉眼。
祈天塔中,命他提剑刺来之时……脑中有一瞬间,也似想到了眼前这一幕。最后这终局。
只是看着他闭目无绪、毫无意识的模样……她终还是忍不住出言命他提剑刺了过来,如此以命相逼。
只为叫他醒来。
愈感模糊的眼中,泪亦难断,她回身仓促又无措地吻上他的唇。
“你醒来之前……师父只知自己想你。”
间隙里闭目而泣,语声陡然哑极:“却不知……我这样想你。”
五识如坠深渊,眼前越来越黑,耳畔越来越静,花香已去,五感尽灭,犹如已身处生者不入的阴曹。
陡然忆起徐州雪岭。她也是这样五感渐失……
慢慢听不见、尝不出、闻不到……日趋昏沉,无味无力。
那时依稀有感,单薄的少年将自己背负在身,亦或紧抱在怀,于刺骨的寒风中步步前行……
那时的她,不只一次试图叫他放下她……独自走出那片茫茫无尽的雪岭。
他终未应。
直至最后……险些和她一起死在了雪岭之中。
“端木此生……最恣意妄为之时……应就是祈天塔中……为唤你醒来……不惜以命相逼……”
她哭着伸手摸索向他,即便摸到了,她亦已感觉不到……五感已被剥离,她已什么都感觉不到。
然忍不住诉与他:“最狂悖出格之举……便是罔顾人伦……愧为人师……应你之情……与你结为夫妻。”
她不知自己口中的血如源源不断般在呕出,不知自己语声低哑得已然几乎不闻。
更不知南荣枭抱她在怀,已满面是泪,泣不成言。
“但是师父……不后悔。”
或许狂悖,或许无耻,或许背逆世俗,或许乱-伦失德。
但若重来一遍——
我……仍会应你。
“枭儿……”呼吸难继,濒死之感扑涌而来,只一瞬间便淹没了她,意识骤然远去。
她只又无意识地唤了一声“枭儿”,便倒落在他怀中,雪发被头顶飘落下来的赤色樱花轻轻覆住,映着身下白衣上晕染开来的大片血色,红得凄艳如火。
似将这一林赤樱与漫天红霞都揉碎撒在了她的雪发白衣之上。
残樱轻舞,天地忽寂。
黑衣人亦如濒死般抱着她。
五指颤簌难止地抚着她的发,拭去她脸侧、嘴边、颈间的血。听不见天雪的嗷叫,与璎璃、南荣静奔入林中向他冲来的步声。
他想说……
你真的不该,为了唤醒我,叫我对你提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