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若华看了一瞬,也与身旁少年人一齐下了马。
二人走向道中的方桌时,赫连绮之便道:“我只想和师姐你一个人谈。”
白衣人看了一眼下马后、只双手环胸倚身站在马侧的木比塔,便回转过身,看向了身后的少年人。
语声温敛而柔:“枭儿,且留于此地候我。”
白衣白发之人自骑马而至、踱马而出、下马而来,面上长时未改的静穆远冷之色,只于此刻,不经意间散却,语声既轻且柔,不自知。
赫连绮之忽而抬头看向了端木若华,黑白分明的大眼中,微光更甚。
第374章 海日生残夜
益州往南、近汉水的一处荒山峡谷中,分立于峡谷两头的羌兵与夏军八百骑,已各自向后退开了两百丈。
桂月清秋,山风谡谡。两侧错落的山峡上,野草青黄,随风拂荡不止,与天际浮云点点的几缕白,相互映照着。
日正风清,天高云淡。
峡谷正中的山道上,偌大的布伞下,一方简陋的方桌前,赫连绮之与端木若华分坐于木桌的两头。
两人身后百丈,各自站着下马立身的木比塔与黑衣红樱的少年人。
两人所站的距离属于隐约能听见二人交谈的范围,而两百丈外的羌骑与夏军,在穿峡而过的山风中,则很难听清。
“师姐已经答应和身后那竖子在一起了么?不顾师徒之伦,与清云鉴之名?”
白衣白发之人回望于他,面上仍旧是宁然肃冷之色,并不回答他此番尖利之言。
低头看向桌上摊开的纸砚,端木若华只平声与赫连绮之道:“提出撤军,可是真心?”
赫连绮之既黯又灼的双目一遍遍地扫过了面前女子沉冷而平静的眸,久久方落下,垂放在腿上的五指攥紧,下一刻也望向了面前摆放的纸笔。他低声道:“是真心。”
“若是真心。”女子语声则更冷,直视赫连绮之微微垂落的眼帘,平静道:“你我脚下之地内里中空,踏上之时的回声强于穿峡而过的风声,应是一处已设好的地陷陷阱……不知师弟想用来做何?”
立身在赫连绮之身后百丈的木比塔,隐约听到了女子所说的话,心中霎时震荡起来,目色已变。
赫连绮之却只是垂目静了一瞬。“只是踏上,师姐便已察觉,想来凭师姐如今武功之高、内元之强,绮之所设的这方陷阱,对师姐必不会有用了。”
端木若华默不作声,应是默认了。
不远处看着他们的木比塔又颓又气,心里暗骂一声,只能强形按捺住自己继续看下去。
“羌兵缺粮已久,实为强撑,若不撤军,于你于木比塔而言,分毫无益。”
赫连绮之看着面前之人面上平静之色。“师姐把我兄弟二人和叶齐弋仲分开来说,是想告诫我们,为他二人的军势在此拖延,不值么?”
“值与不值,师弟心中应有定数。”
“确有定数。所以绮之并未欺耍师姐,此番提出撤军,是真心。”
端木若华看着面前娃娃脸的男子,而后又转目看向了两人面前的方桌,似是透过方桌,提醒面前之人,脚下的峡谷地面下还有他设下的陷阱。
“设这一处地陷陷阱,只因绮之于信中所提的那三件事,其中一件,怕师姐不能答应,于是保险起见,设了这一处地陷。”赫连绮之脸上丝毫不见陷阱被提前发现的尴尬不适,只平声慢慢道。
“设下一处地陷陷阱,何以就能确保端木会答应?”白衣之人凝眸望于他。
“指望师姐身陷囹圄片刻,我便能强喂师姐。”赫连绮之语声稀松平常道。
“喂?”端木若华已然微微蹙了眉,看着面前稚颜单纯的可爱“少年”,凝目而静声。
“这是第三件事,前面还有两件。”赫连绮之平静道:“只要师姐应下了绮之所提出的三件事,三日之内,毕节城外的羌兵必撤。”
白衣白发之人看着他,半晌未言,只等他往下说。
“这第一件,是我等撤军之后,请师姐以清云鉴传人之名,联合巫大将军,于夏国朝堂中谏言夏帝,改善入夏羌民备受夏地官民欺凌之境。”
端木若华一怔,全然未想到他所提出的三件事之一,会有一件是这个。
赫连绮之伸一只手,将面前方桌上铺陈展开的白纸一点点揉进了指间。“以师姐的为人,无需这纸笔记录……只要师姐答应了,绮之便信。”
忆起三年前所遇九州旭一行,端木回想起了那些羌汉混居之人所处的困境,羌人入夏的确备受欺凌,此事一直留于端木心中,原本也是欲行。
端木若华回看赫连绮之少许,点头为应:“这一条,端木应下。”
赫连绮之笑了笑:“看来师姐知道……自夏朝颁布允羌民内迁的律令后,百年来入夏羌民的处境?”
端木若华不由得微微转目,眸中隐现惭意。“起初不知,后来的确是知晓了。”
“既已知晓,想来师姐于这一件事上,定不会叫绮之失望了。”男子语声仍旧天生透着森然之色,然语气之和缓,隐隐有别于昔日。
端木若华抬头来回望于他,一霎时竟觉对面在坐之人的神色,是端木往日从未见过的平和。
她再度颔首以应。
“第二条,便如师姐所言,此地十万羌兵已然缺粮,眼下不过是在强撑……”赫连绮之不急不徐道:“所以还请夏军给予我这十万羌兵回返西羌所需粮草三十车。否则我等撑不下去又无粮草可供回途,便只剩下拼死攻城夺粮这一条活路了。”
端木若华摇了摇头,“三十车粮草太多。”
“那师姐想给多少?”
“最多十五车。”白衣白发之人静望着面前之人。“且粮草给到,你便应写下正式撤军的檄文,通告全军后,交予我。除此之外,你还需留下一人为质,以保羌兵不会退而后返。”
赫连绮之闻言笑了起来。而对坐于面前的白衣人,眼神已然看向了立身在赫连绮之身后百丈的木比塔。“所留质子,只得是木比塔。”
赫连绮之垂目之余,微叹一声。“师姐当真是一点也不信任绮之啊。”
百丈之距,木比塔应也已经听见了白衣人所说的话,却并未做出太大的反应。只面露不屑地冷冷哼了一声。
“如此,我等撤军之后,夏军打算何时将木比塔放回呢?”
原是面露不屑的木比塔,听见赫连绮之此言后,不禁愣了一瞬。
哥他还真打算把自己留下来做质?!
“待此地羌兵全部撤回西羌后的三个月内,夏军必将木比塔安然送回西羌你之所在。”端木若华直视赫连绮之道:“师弟既言信我……端木便向师弟允诺,此间必确保木比塔安然。只要师弟也信守承诺。”
赫连绮之只静了少许,便回与面前女子道:“行~便依师姐所言。”
木比塔傻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他哥的背影,半晌未能回神。
……?!
他就这样被自己亲哥给卖了!?
“如此,师弟欲要提出的第三件事,是何?”
闻她所问,赫连绮之脸上笑意明显加深了,嘴角下的梨涡隐现而出,他向后轻轻招了招手。
八百羌骑前首,那名背负箭篓的蜷发男子坐于马上,视力应是极好,立时便看见了赫连绮之的手势,拎着一物拍马上了前来。
南冥、孔嘉、孔懿这边见得,眉间微蹙,但见大伞下的女子未有指示、百丈前立身的云萧公子也是未动,便也默声不言。
羌人男子放下所拎之物后,又摆下两个小碗,便又拍马回了羌骑众人所在。
端木看着摆放在面前方桌上的酒坛,神色微怔,未言语。
峡谷中的风扬起了两人的发,将女子鬓边冷白如雪的长发微微拂起一丝到了赫连绮之眼前。
他望着面前执念半生之余,恨了一生,也记了一生的女子,寂静空声道:“陪我饮下这一坛酒,便是第三件事。”
端木若华抬眸,静望于他。
“以师姐的医术,酒中有无下毒,应是一闻便知。”他笑道:“且绮之即便下毒,于如今的师姐而言,应也无用。”
端木若华忍不住问声道:“因何,是这个?”
“并无什么特别的理由。”赫连绮之微微笑着道:“只是眼下只有这个,是我还欲知晓的了。”
端木若华没来由地震了一瞬,看着他。
赫连绮之已然取过酒坛,在两人面前的小碗中倒上了酒。
他道:“待坛中之酒饮罢,明日我便撤军。”
端木若华看着他端起了自己面前的粗陶小碗,静静看向了自己:“师姐可应?”
白衣白发之人垂目望向了面前方桌之上,那粗陶小碗中清冽的酒水。
恍惚间忆起了,那与绿儿、小蓝、阿紫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除夕夜……
——“师父这桃花酿里有只蟑螂阿紫代您喝了!”
彼时是萧儿被留在青风寨里的最后一个年头,谷中守岁的只她和绿儿、小蓝、阿紫四人,绿儿送罢左相回京归来,于除夕夜里给她倒了一杯酒,想予她暖暖身子。
小蓝与阿紫应是同时按住了绿儿为她倒酒的那只手,直声言:“不可!”
最后阿紫更是直接将绿儿放于自己面前的那杯酒喝了。
她虽有感异样,隐隐觉出阿紫与小蓝对于自己饮酒一事有些紧张,却也不知因何。
记忆中自己已是极少饮酒,身处凌王府中时,凌王妃曾为自己倒过一杯青梅酒,当时萧儿陪侍在旁,也是阻挠……
自己因其失礼行径,还曾动怒,如今想来,或有因由。
只是后来青梅酒饮罢,自己似是多睡了半日,除此之外,也并无什么异样?
罗甸城中的月圆夜,北曲邀众人饮酒赏月,自己亦随众人饮了一杯,当夜也是睡得昏沉,除此之外,似乎也并无其他什么了?
耳鬓白发随着女子微微倾身时,拂过了木桌上小碗的碗沿,端木若华伸手端起了桌上陶制的小酒碗。
碗沿与赫连绮之手中的小碗轻轻撞了一下,下瞬端木便迎着碗中之酒的酒气,微仰首饮尽了碗中的酒水。
赫连绮之看着她,便也笑了一下,亦将陶碗拿近,举着小巧更胜女子的手,一饮而尽。
“师姐可知,你此前带给我的那封信,信中写了什么?”赫连绮之垂目之余,再度将坛中之酒倒入了两人面前的酒碗中。
“是……什么……?”女子语声疏冷,神色如常,看起来竟似酒量极好,面颊之上不见一丝酒晕红霞,眸光亦很清正,透着沉静之色。
赫连绮之凝目望着面前女子的一言一行,平声寥寥。
“我便知晓,师姐定然未曾打开信笺看过。”
“自然……”女子像是下意识地再度端起了面前的酒碗,仰首再度将碗中酒水饮了下去。
“若然看过,看向绮之的眼神,定已不耻。”赫连绮之看着面前女子似乎仍旧清醒的眸。“而不会仍旧只是警惕、防备,和疏冷。”
一碗接一碗,坛中之酒已将将饮尽。
峡谷两头的羌骑之众与夏军之众,隔着四百丈,远远看见伞布下的两人似是对坐饮起了酒,皆面露惑色。
孔懿蹙着眉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孔嘉,但见其面不改色,便也强作镇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