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医,出去。”他向来与外貌不符的森然语声,此时嘶哑得吓人,声音很轻。
但一旁军医一听就心门一颤、手心汗湿,马上俯首躬腰退出了营帐去。
“哥,你怎么了?”木比塔不放心地要上前查看。
赫连绮之握紧了手里那两页早已被他攥皱的纸,只又轻声:“你去帮我……把舅舅叫来。”
他说完,目光便定定地看着帐内烛火那头的空处,半晌无声亦无言。
木比塔不明所以,看着他哥这个样子心里直打鼓,但他也知道,他哥才是军营里最好的大夫,真有什么事,他哥自己治自己才是最好最快的。
木比塔不放心地又看了两眼赫连绮之,便出帐遣了人去叫赫连秀。
赫连秀入营帐时,看见赫连绮之面前的案几上放着已经拆开的信封,那张和赫连嫣几乎一模一样的脸上,是从来没有过的空。
他看向了赫连绮之握在手里的那几页纸。
赫连绮之于此时松开了手中紧攥已久的信纸,递向了赫连秀。
“信里写的……是真的吗?”
赫连秀看着他,又看向他递来的信。眼神在烛火照耀下,一时静一时怔。
伸手接过了赫连绮之递出的信。
赫连秀展平信纸,眼落于纸上。他的神情一直很平静,只有拿信的手渐紧了。
最后看完手中的信,赫连秀慢慢垂手立在了帐中。
赫连绮之未待他开口,便已一笑。“是真的。”
赫连秀恍然间竟似从面前之人的笑声里听出了一丝惨恻。
他拨了拨唇,语声有些洇在了喉底。“……不管怎样,你都是姐姐千辛万苦生下的孩子,是我亲外甥,是木比塔的哥哥。”
赫连秀没看到他放在身体内侧的手,五指攥紧,此刻微微打着颤,勒出了青白色。
半晌无言。帐中无声。
“一岁前……”赫连绮之森然又嘶哑的语声再度响起在了营帐里。“那时候,舅舅看到绮之,难道一次也没有心生厌恶过?”
赫连秀张着嘴,一时难答。下瞬便道:“没有什么厌恶不厌恶的,这些事已经不重要了。你知晓便知晓了,从陆清漪这封信看来,你娘她……一生都未明信中之事。”赫连秀垂目握紧了手里的信,慢慢道:“如此,姐姐生前虽有憾……但总的而言于她并不是什么坏事。”
赫连绮之的双目控制不住地微微颤动。
是啊,没有这个真相,于娘并不是什么坏事。
于他,更不是什么坏事。
只于一个人……
他低头看向了自己的手,那只亲手在那人旧伤复发时,将烈性朱叶果喂进那人嘴里的手。
他看着他宿疾发作,血脉逆行,口中鲜血难止,躺在榻上奄奄一息地转目向他看来。
最终沉沉地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
即便到那时,他也什么也没说。
如果不是师姐时隔多年,从归云谷……应该是从慕天阁中翻出了这位上任清云宗主遗留下来的信。他或许永远不知。
永远不知。
就这样,就这样禀持着……被弃之仇、一生之恨。
又可笑,又无知,又可悲又可怜的,走完了这一生。
赫连秀长时看着赫连绮之,想要再宽慰两句,又说不出话来。
当年之事,他亦很自责,不愿意面对也不想多提及。语声踌躇:“绮之,你……”
下瞬赫连绮之笑了起来,再度回转头来看向了他,神色间竟显出两分温顺之意。他弯着眼儿道:“舅舅想说的,绮之已然知晓,也已然明白了。”
赫连秀听到他这样说,自是松了一口气。微笑着点头道:“嗯,别放在心上了……不管当年如何,都不是你的错。”赫连秀说完,低头又看了一眼手里的信纸,便上前拿到了烛火旁,将其点燃了。
赫连绮之安静地坐在矮榻上,未言也未动,便看着他将那封信烧了。
好像烧了,他所知之事便无,真相便非真相,事实便非事实。
他半生的偏执就不可笑。
他就未错过。
“此前舅舅……”赫连绮之一如昔日那般笑着看向赫连秀,平声问道:“随同姚柯迴向南探查时,是不是发现了什么特殊的地势?若能利用,可利战势?”
赫连秀听他议起军事,又更放心了几分。
便也忆起了当日姚柯迴死前,带着他和一干心腹护从向南探查发现的那处天然地陷。
将之详细地告知了赫连绮之。
赫连绮之安静地听完,点了点头,笑着遣他下去休息了。
木比塔一直在外面来回踱着步,看到赫连秀出来,才敢再度掀帘入帐。“哥!你没事吧?!你刚刚……”
赫连绮之看着这个同母异父、尚为少年的弟弟,眼神迟怔了片刻,向来狡黠精亮的眸中竟现了两分惘惘之色。
赫连绮之打断了他,突然道:“若回西羌,你需将帐中那位中原巫家的小姐放了。”
木比塔一愣。不明白他哥为啥突然说起这个,拧眉便道:“哥你说什么呢!她现在可不是什么中原巫家的小姐,是我家阿岚、阿泽的阿娘,是我帐子里的婆娘!怎么可能放了她!再说回什么西羌,这仗不定什么时候打完呢,眼下夏军着急顾两头,形势又不一定是我们落下风,说不定接下来我们能打到夏国的都城老巢去~”
赫连绮之已经垂下了目光。“战场的形势暂且不论了,我只要你记得,若回西羌,你走时可以带走阿岚、阿泽,但是不要带走你帐中那个女人。”
木比塔再度拧了眉,语声中透露出两分迟疑:“哥……你是不喜欢她吗?”
“是她不喜欢你。”赫连绮之重又抬头,直视他道:“她一心在夏,即便过了三年,她看你的眼神也没有什么变化。要你杀她,你肯定不愿意,但如果你硬要带走她,一定是祸不是福。”
木比塔听完心里有几分不舒服,闷了一会儿,才又出声问了:“哥你怎么突然跟我说这个?是接下来有什么安排吗?”
赫连绮之凝目看向了帐中的烛火,大眼中映着那簇跃动的火光。“嗯……等时机到了,我会告诉你的。”
“那行!”
待木比塔也离帐回了,赫连绮之仍保持着那个坐姿坐在矮榻上。
双目落在了案几下方,两页黄纸被烛火焚尽后散落的那些灰烬上。坐到了天明。
临晓时,一颗石子突兀地从帐帘外滚进了营帐。
赫连绮之循声转目,看向了那颗石子。
突然忆起幼时两家比邻而居,九州旭常拿着两块馕饼跑来让他猜,哪块是真馕饼,哪块是假馕饼。猜对了真馕饼就给他。
九州旭会用泥巴搓成馕饼的样子,撒上面粉,再从真馕饼上撕下一点焦边贴上去,看起来就和真的馕饼相差无几。
但赫连绮之每次都能猜中,因为九州旭一次次拿来让他猜的都是他娘刚烤好的馕饼,刚烤出的饼发着面香,又怎么会和泥饼弄混了?
当年的九州旭和他们家,不过是用这种办法来接济他和他娘~
“原来大同军是用这种方法传讯的。”赫连绮之捡起地上的“石子”,揉出了其间的字条。
看罢,原本空着的大眼中便浮起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来。
自己正好,想要见他。
战况稍缓。毕节城内的夏军一连三日未出,驻扎在赫章地界的羌兵也按兵不动。
两边的旌旗隔着数十里远远对峙着,不时在风中猎响。
八月中旬,月圆夜。
羌兵这边远远能听到毕节城内夏军的嘻笑声。好像在庆中秋,发月饼。虽处于战时,但仍偶有欢笑声传出。
听得这些被强形联合入夏的先零、卑湳兵,难免回想起自己在扎陵湖畔和鄂陵湖畔放养的牛羊,和自家暖烘烘的帐蓬里,婆娘们热好的牛羊奶。
毕节城内的小院中。端木若华和面前的黑衣少年对坐在树下的石几前。
再入毕节城的这几日,幽灵鬼老、青阳子、伊莫离、石木花几人皆来探过她与枭儿,青娥舍的郑氏姐妹与江山秀也前来拜会过,孔懿拉着孔嘉过来问诊了孔家文首的断臂。
白衣女子以针灸之法辅以药石,助其减轻了断臂后寒夜、雨天不时会有的骨痛。
圆月如盘,悬挂中天,一院皆洒满了清辉。
石几上放着巫山秋雨等人叫人送来的月饼。也有远在惊云阁的小蓝,吩咐璎璃玖璃亲手做好送来的月饼。
他二人已在毕节城中成婚,如今居于城中另一处小院中,分管此处惊云阁羽卫、暗卫之责。
白衣人闻讯而慰然,见二人夫妻和睦,便也出言道了喜。
璎璃已从蓝苏婉处得知了云萧此刻真实境况,先前搜寻蛊人与失神之症相关线索,便有几条线路由她负责。
见云萧果真已然全无自己的意识,同小姐信中所言,如同傀儡木偶,只听从端木先生之言,分毫不识旧人。
心中难免复杂,隐隐沉痛惋惜。
不由忆起了青蛉山中那夜,她看着白衣人身后的少年郎道:“还请云萧公子此后余生……代我家公子心中所期,护得先生安然,解得先生凡忧。”
那时的云萧回望于她,郑重回了:“我定会像梅大哥一样,至死相护于她,决不食言。”
璎璃看着病体全愈、虽发白而内息绵长远胜常人,双目复明、已然不再畏寒的白衣女子,眼角不觉已湿。
只于心下轻言道:公子,他真的做到了。
端木若华阻了璎璃再来照顾起居之请,伸手接过了二人亲手做好送来的月饼,回赠了两瓶来此之前亲手所制的固元之药与伤药,便让他二人回了自己所居的小院,去过这一晚的团圆夜。
院中唯余清辉,与树下对坐的两人。
圆月下枝横影斜,映照在了石几上与石几上所摆放的月饼上。
秋风时起,不知从何处拂来阵阵桂花香。
端木若华看着面前微低头安静吃月饼的少年人,眸中是不自知的柔敛。
她伸手捻起了少年人嘴角一粒月饼的残屑,轻轻拂落,待要收回手,面前之人偏头以唇含住了她的指。
“枭儿?”她突然忆起了,三年前随同中军一路的征伐途中,他于暗夜里、无人处,曾一次又一次地这样含吻过她的指……
本是晦暗不可明见的缱绻,师徒禁忌背德的狎昵……彼时她心中哪一次都不曾安然,无时无刻不心怀愧赧,难抑羞惭。
此时此刻,却只觉得安然。竟念之,忆之,思之。
抬首遥望圆月,阿紫、绿儿、梅疏影、大师兄、雪娃儿……皆已逝。今此月下,还陪在我身边的,只余你。
却也并非完整的你。
端木若华从他唇间抽回了指,亦拿起一块月饼吃了。看着少年人追着她的指,倾身靠近而来……她已不再相避,便迎着月光与满院桂花香,微仰首接住了他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