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艳突然抬起眼来,满目幽深地看着他,再道:“有赫连绮之在,被我牵连或许对你也无什么大的影响,只不过……”
火光下,她以口型对着木比塔说了几个字,高坐在马背上的羌族少年意会过来,立时瞠目一震。“你!”
“你不帮我,我便大声呼喊引弋仲手下的人过来,你若想看着我们死,就接着架开我去追吧!”胜艳笑看木比塔,微微扬声:“毕竟人求生难,求死却易。”
木比塔脸色青黑了一瞬,下时翻身下马,大步走到了胜艳面前。
伸手将她两只手一只只从灌木荆棘上掰了下来,木比塔冷声与周遭羌骑兵道:“不追了。让他们走。”
羌骑十数人尽皆震愣住,跟随于木比塔身侧的玛西更是拧眉。众皆不发一言。
木比塔握着胜艳滴血的手,转目扫过了周围一圈羌骑兵:“你们都是老子的心腹,今天的事如果抖出去,老子要死,你们也要死。”
少年羌骑将领毫不顾忌的眼神最后落在了玛西脸上,一字一句道:“包括你。”
他一把抱起胜艳走近玛西,站在玛西旁边道:“老子知道你不怕死,但你应该知道九殿下作为西羌第一勇士在烧当部落却一点地位也没有,是因为被谁压着。哪怕九殿下如今联合了先零、卑湳两部而来,成了主帅,大殿下还是一样不把九殿下放在眼里。而且最近几天是不是看着越来越猖狂?”
玛西果然粗眉一拧,深深看向了木比塔。木比塔嗤声:“因为能给他撑腰、也看不惯九殿下的人要来了~你应该知道是谁吧?”
玛西眼中果然一忧。
胜艳伺机附耳,对木比塔说了几句什么。羌族少年随即挑了眉,再对玛西道:“老子会把夏国监军左相逃走的事嫁祸到弋仲头上,有了这个错,就算那个人给弋仲撑腰,大殿下想把九殿下联合来的先零、卑湳两部落人马都划到自己名下,羌骑营中恐怕也没人会服他~而且,你应该也早就看不惯大殿下对九殿下的态度了吧?”
玛西又多看了木比塔一眼,最后将视线落在了他怀中抱着的女人身上。
没有多说什么,勒着马转身向营帐方向走了。
次日,羌骑营主帐中。
弋仲勃然怒起:“本王子为什么要放走那个汉人俘虏?!”
木比塔坐在自己椅子上,想也不想道:“难道会是我吗?那个汉人大官可是我抓来的,原本算的是我的功!如果不是大殿下你几次三番要去强那个汉人女俘虏,又怎么会被她趁机把钥匙拿了,救走了那个汉人大官?”
弋仲转头瞪向木比塔,更是大怒:“那个汉人女俘虏最后是进了你的营帐!一直在伺候你帐子里的女人吧!你的女人也是汉人!说不定就是她们联合起来谋划救走了汉人监军!”
木比塔吹了一声口哨,满脸无赖笑意:“自己连个钥匙都看不住,硬要把过错归拢到女人身上,这就是烧当大王子的做派吗?我的女人天天睡在我身边,钥匙在我手里的时候可没丢,你不过是几次要强那个汉人女俘虏没得手,还把钥匙弄丢了~大殿下可真是……烧当最没用的男人了吧?难怪一直不承认九殿下是西羌第一勇士,恐怕就只是因为九殿下是女儿身吧?”
“你!”弋仲怒极,没心情再听他拱火,抓起手边斩-马-刀就要杀人,被主位上的拉巴子一脚将刀身踢了回去,落在椅旁。
拉巴子额前蜷曲的卷发半挡住了眼睛,小脸冷峭着,转头看着弋仲冷冷掷声:“谁丢了钥匙,就是谁的错。”
她两侧站立的副将立时走过来拿人。
弋仲瞪着拉巴子怒喝:“你敢动我?!”
拉巴子冷着脸,看着帐子前方毫不留情道:“我现在是大军主帅。不管是谁犯了错,都照样要罚。把大王子带出去,一百军棍!”
弋仲登时污言秽语,大骂出口,被拉巴子亲自一脚踢在下巴上,又卸了一只手,才被两三名魁梧副将硬拖着拽出了主帐去打。
木比塔讥讽似的一哼,漫不经心地吹了一声口哨。
赫连绮之从始至终撑着一侧脸颊坐在位子上没动,也没说话,只于这时掀着眼皮看了木比塔一眼。又很随意地垂下了。
第355章 今朝此为别
木比塔很是高兴地回了营帐。掀开帐帘的动作十分轻快:“我回来了!”
胜艳原本靠坐在榻边,听到脚步声,转头来看向了木比塔,适时地扬起了一个笑。“看来还算顺利。”
玛西被木比塔留在了帐帘外。
木比塔入内就快步走到胜艳跟前,一面坐下一面将胜艳抱进怀里。“你说的是真的吧?没骗我?”说话同时伸手抚上了胜艳的小腹。
胜艳没回他,转而轻言道:“玛西虽然跟着你,但口中提及最多的人一直是虎公主拉巴子……他是拉巴子的人吧?而且是真心认可,这样的人你就算一时稳住了他,他之后也会去告诉拉巴子事情始末吧。”
木比塔有感她腹部有别于往日的微微弧度,满心快意,浑不在意道:“原本他肯定会去说的~但现在一定不会说了。”
半个时辰前。木比塔看完弋仲被打一百军棍,抬头就看见玛西往拉巴子的营帐走去,少年羌骑将领挑了下眉。拦在了玛西身前:“九殿下刚卸了大殿下的下巴和一只手,当众打完一百军棍……你现在去跟她说昨晚的真相,不就是告诉她,她罚错了人,是个不能明断是非真相的无能主帅吗?而且九殿下会怎么做?杀我的女人和杀我都是小事,以九殿下的脾气,恐怕马上就会承错自罚,可能还会去给大殿下认错赔不是~你想看到九殿下向大殿下认错、赔不是吗?”
木比塔说完就对着玛西咧齿笑了笑,转身吊儿郎当地走了。
玛西原地站了有半刻,终于恨恨转头,跟在木比塔身后回去了营帐。
胜艳听罢点了点头,倒未想到他心思转得这样快又如此机敏。未及再说什么,便感木比塔的手在她腹上抚得久了,逐渐不安分起来。
胜艳眉间厌色一闪而过,压住了他的手。“孕之初,不能行房。”又道:“你若不信,便询军医。”
木比塔强自按捺住,召了军医来看。
“确是喜脉……从脉相上来看,不足两月……”军医看着木比塔脸上的喜色,犹豫着道:“若是想保住孩子,近期便不要行房事了……”
木比塔似有不满,又似没有那么不满地问了:“近期?那多久之后可以?”
“最少也要等孩子满三个月了,若求稳妥,便再等一月。便是行房,也要适度,不可莽撞。”军医看了一眼胜艳:“她在军中被磋磨了数月,伤了身子骨,最好能静心调养一二。”
“知道了,你下去吧!”木比塔待军医退出了营帐,便转向胜艳的肚子抱怨道:“要等一两个月这么久……”
胜艳没什么表情地转开了脸。“羌营中应当还有别的军妓吧。”
此言一出,帐子里突然静得落针可闻。
木比塔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猛震在了原地,直目看着胜艳,心上像被细细地碾过了一遍,难受,气,郁,怒,却说不出话。
身上像是有一盆冷水泼了下来,出奇的冷,惊人的冷。
他转身拂帘快步走出了营帐,又顿步。呆呆地站在益州平野仲冬的冷风里。
好似这一刻才意会过来她和他的关系。
好似这一刻才发现他在她眼里什么也不是。
好似这一刻才厘清楚在她眼里,他们两人间,算什么。
把自己看作他帐子里的军妓,她什么也不是,所以理所当然的,他在她眼里,也什么都不是。
就跟他之前一次次跟这婆娘说过的话一样:你以为自己是谁?你什么都不是。
她承认了,她什么也不是。
可是为什么感觉胸口这么疼?很难受,难受到难以忍受。
她这样看待我……她这样看待她自己。
明明最开始遇到她的时候,她大胆又豪迈,肆意得像个真正的男人。
做什么都好像很自信,身上像会发光一样,又爱笑又会捉弄人,洒脱得一看就是好人家出身的大少爷、大小姐。
现在只把自己看作一个军妓。因为被他弄得怀孕了,就让他去找别的军妓。
之前所有的温顺、承忍,教他识字,日日夜夜的相处……都不过是因为她想救那个汉人女俘虏和汉人大官。
所以给他的错觉。
什么错觉?
她接受了他,她愿意跟他好,她同意做他帐子里的女人了。
但事实是什么?
事实是她告诉他,她不过是个被他强迫的俘虏,是他狎玩的军妓,她什么也不算,他们两个人之间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
在她眼里,他就只是一个强迫她、让她沦为军妓的羌人。
她是这样想的啊……
她是这样看待自己和他的!
下一刻,木比塔猛地惊醒过来。
若是如此,她又怎么可能打心眼里肯给他生孩子!?
木比塔豁地转身折步冲回营帐。
她怀这个孩子,就只是作为昨晚让他放走那两个汉人的筹码!
现在那两个汉人已经被放走了!
如此她又怎么可能还会继续留着肚子里这个教她沦为军妓的羌人的孩子?!
帐帘掀开的一霎,木比塔双目发红。
床榻旁、兽毯上,胜艳靠坐在榻沿,手里握着一片薄薄的、不知从哪里抠刮下来的木片,已于小腹上划开了一道,看着鲜血于伤口处汩汩冒出,正抬手想要划下第二道。
木比塔冲过来一把夺走了她手中的木片。急怒吼声:“叫军医!快去叫军医!!”
胜艳抬头来看了他一眼,嘴角扯起一个笑。“那天……我第一次求你那天……你答应我放申屠烬走……后来又给申屠烬下得什么毒?要不是遇到了云萧,他应是必死无疑吧?”
木比塔紧紧攥着拳头里的木片,狠目瞪着胜艳,胸口不停起伏。“老子是羌人!杀一个跑到羌兵营里跟我抢女人的汉人有什么不对?!”
想说羌狗果然是羌狗,又觉得再跟他说这些也无什意义。
胜艳笑了一声,便问他:“你就那么想让我做你的女人吗?”
木比塔一把丢开木片,上前用大氅压住了胜艳肚子上流血的伤口。“你已经是老子的女人!肚子里这个种你不想留也得留,不想生也得生!”
胜艳便笑了起来,笑得腹部伤口崩裂,又流出了更多的血。她直直地看着木比塔,霍然抬手一把推开了他:“我是中原武林巫家的二小姐,我生下的孩子,无论男女都可习中原武林无不向往的武境之极无刃刀,你不过是一条羌狗……你配吗?”
木比塔怒不可遏,强忍着脾气冲过来再度按住了她腹上的伤口:“这样弄死肚子里的种!你以为自己还能活吗?!”
胜艳看他道:“你看我像是还想活吗?”
目光微微一缩,木比塔看着她,突然手脚都有些发冷,神情震了几震,才重新醒了过来。
他看着胜艳,呆杵了半刻,突然脱口而出:“我放你走!”
胜艳眸中倏然颤动了一下,回看向了他。
“只要你生下这个孩子,留下孩子,我就放你走。”木比塔的嘴唇狠狠颤动起来:“老子对着天神和地盘业主发誓,如果我没有做到,就会被千刀万剐而死!”
胜艳凝目看着他,长时未移开。许久后,慢慢说了:“还有我肚子里的孩子,必受恶诅而死。”
木比塔的脸色一瞬间变得铁青,喘着气咬着牙,又说道:“生出来的孩子,也必受恶诅而死!”
胜艳看着他,久久未再言语。
其实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做的,是对还是错了。
只是本能地想活下去。
也想回去。
回家,回三弟二弟身边,回到自己行过、未行过的那些山川湖海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