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萧以羌骑弩兵形貌回到行伍队列翻身上马,便见木比塔借口下马小解,又亲自察看了马车底。牵马的羌人老伯心疼地整了整马车内褥毯溢出的边角,絮叨着:“之前被淋湿还没干咧,又扔湿泥里,不知道啥时候才能碰上个大晴天晒干咧。”
木比塔听罢眉稍微挑,也便翻身上马,往前赶九州旭去了。
想到原来是湿的兽毯、旧褥,那确实湿重不堪,压出指深的车辙印也大有可能。
随后日麦牟西领三百余羌骑弩兵跟从木比塔行于马车长队的前半段,其他人奉命坠于队尾。
入夜。
木比塔依言行护卫之责。手下羌骑兵轮流值守巡视。
高大悍武的羌骑弩兵巡至载满褥毯的马车旁,左右看一眼,飞快猫入了马车内。
分明同白日里一样的重量,此回车身却未有一丝晃动,照例是呛人的马腥味和长时行军的汗味涌近鼻前,端木若华抬眸那瞬,即便不见,也未再生半点迟疑。
雪娃儿从女子怀中钻出,探着半颗毛茸茸的脑袋看向了身着羌骑军甲的人。
“师父。”
丛林鸟静,闻声心安。端木若华轻“嗯”了一声。
云萧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不出所料,冰凉如玉。端木若华所感,则是与他截然相反的炙热手温。女子微怔,下瞬手便也不自觉地升了温。心隙一恍间,云萧已将她拉入怀中,随后轻言一句:“我们先离。”
云萧抱着女子钻出马车,掠如枭鸟,转瞬消失在夜色中。
宁地山野树高林阔,云萧寻了一棵极为高大的樟木,二人落如栖鸟,轻轻落在了其粗壮的横枝上。
端木若华伸手扶住主干,云萧动作很快地将身上甲衣脱了下来,垫在横枝、主干交汇处,用力绑紧,再让端木若华倚身靠坐于此。“我去马车司夜处打点热水过来,师父先在此吃些饼,萧儿去去就回。”
端木若华从他手中接过了装有馕饼的布囊。仰首“看”向了他的方向。“你可曾?”
云萧替她解开了布囊,又于身侧解下一个水袋,递入女子手中。“我易容成羌骑需和木比塔手下其他羌骑轮换休息和食饮,不曾少食。这些馕饼也只需言食未果,便可问九州旭一行讨要。师父不必忧心我。”
端木听后点了点头。
纵身欲离前,云萧看着坐于横枝上的女子,又凝息。“若生危险,不必顾忌处境,只管唤我。”
端木宁声以应*:“嗯。”
“师父知道的,纵是万军丛中,萧儿也能带您安然离开。”
端木若华回望于他的方向,眉间静若,再度轻“嗯”了一声。
少年人此时着一袭轻便的深色里衣,静看着眼前的心上人。
下时俯身而近,吻上了女子的唇。
未及片刻,即转身掠远。
端木若华坐于横枝上,只感唇间一热,二人呼吸交-缠只一瞬。林叶轻扬簌簌,身前人息已远。
神色便怔。
直至雪娃儿探爪扒拉起她手中装有馕饼的布囊,女子方醒神,却仍恍然迟怔。
雪娃儿吃着女子掰下喂予它的小半块馕饼,不一会儿心满意足地躺在女子怀中蜷尾而睡。
林夜风徐,余思袅袅。心乱,心悸,心寂,无知无措无解。
食饮罢,女子本能地欲叹声,却又静。空茫的目中竟现几许茫然。
山林野地,夜阑风静。
忽闻簌簌声自远处横枝间传来。
原本蜷尾而睡的雪娃儿突然惊醒,竖起白毛警惕地环顾着四周。“咯咯。”
因元力失半,五感已弱,端木若华听得晃枝落足之声由远及近,几分明显,虽知不是云萧,却忧心羌骑中善轻功者近。
袖中白练落下,指间执针。
后闻猿啼。
数只环伺,围拢靠近。
女子思及自己与雪娃儿食饼时可能落下的些许碎屑,疑树猿因此被吸引而来。见其不散,环伺愈近。便伸手轻拍了拍雪娃儿的背,雪娃儿会意,转身钻入了女子怀中。
虽为夜行,此时身上所穿是一袭黑衣,然袖中惯用的白练未改。女子微凝力,向此前所闻猿猴落足的一根粗枝挥练缠去。
白练如霜雪轻覆,下瞬即缠裹在了猿猴立足的粗木横枝上。猿猴吓得退散。
端木若华转腕拉直手中白练,听风声少许,横枝下枝叶萧疏,即背身往下荡去。
脚尖踏步而落,秋林黄叶叠于足下,发出细碎的轻响。
久未落足,余力尚存,端木若华迟疑少许,循着脚下堆叠铺满的枯叶缓步行入了林中深处。
未久。
黑影掠于林上,即便手中各提一只臂长的水桶,桶内雾气氤氲装满热水,也踏步无声,起落间不见一滴水扑漾溅出。
然寻落到高大的粗木横枝上,却不见安放在此的人。徒留粗糙的甲衣仍绑于横枝、主干交汇处,明月下,繁枝树影摇曳,树猿惊醒遥看,独不见她。
少年人心口一瞬间紧-窒。系挂木桶的手微微抖。下瞬旋身而落,疾步奔于林中。“师……师父!”
欲急声,怕惊敌。疾步纵,忧有漏。
少年人克制着自己的声与步,点掠急纵于林间,一遍遍一寸寸地寻过,额发湿。
若无她。若离她。若余下的时日里也弄丢了她。
心口骤然闷痛,脑中狂乱难抑。已不敢想。
双足渐重如灌铅,本应夜间暖熨的手足被冷汗浸湿,他用力环顾四周,月下林深晦暗,他无迹可寻,无人可问,无处可去。“师父……”
语颤,声喑,眼已红。
“萧儿。”忽然女子的语声自远处深林溪涧旁传来。
云萧猛然转身向声源处看去。下一秒急纵若鹄,直至看见了林溪旁扶木而立的那道纤瘦身影。
风驰影疾。
云萧落步那瞬即伸手将她搂入了怀中。手足仍抖。
端木被他臂间大力所惊,心头长怔。
下时便听环抱搂紧她的少年人嘶哑开口,极低声道:“我可经不起在这一年里,还失去你了。”
端木心中忽而一震:那,一年后呢?
伸手轻抚少年的背,她语声缓落,尽可能地柔声:“生死离分,既在人为,也由天定。执意再多,终也为空。”
想是意欲安慰他,亦或告诫他,字字言来轻柔缱绻,却终归难掩其间那份离世的安宁远淡。
——或许这就是她吧。此一生我敬之慕之爱之的师父,端木若华。
少年人想罢,埋首更紧地抱紧了她。目中濡湿的痕迹,悉数擦拭在了己身肩袖中。
“我明白,师父,只这一年,你予我便罢。”
端木仍能感受到少年人身体残余的战栗抖簌,心弦似被细针轻刺了一下,微微见疼。
她迟怔着抬手,慢慢抚在了少年颈后的发上,语声更温,夙念流转:“为师说过……只望能倾端木一身之力,以我之法,予你一世安宁。”
心下刺痛着,目中恍怃着,他听着她一言一字道与他:“我若身殒,你葬我尸骨于归云谷中。若念,若记,若不能忘,便守我此生,离世而居,不忆前尘浊事,不入江湖……若不念,不记,已忘却,便以你之法,行于世罢。”
云萧目中轻怔。渐次空惘沉远。而后笑答:“好。”
他抱着她,缱绻依偎,沉静柔声:“皆会如师父所愿的。萧儿答应师父,一年后,不会违逆师父的话。”
端木若华偎于他怀中,慢慢抬手回抱住了身前少年,心绪渐安,缓缓沉落。
溪涧流声,月光照影,猿啼声声,不问别期。
林间风静。
云萧俯身横抱起女子。“师父方才去哪里了?”
端木若华躺在他怀中臂上,仰首“看”着他道:“为避猿猴落地,有感林间枯叶堆叠松软,就去……”
女子语声忽滞,一阵赧意上涌。便怔。
因己身与萧儿俱为医者,本应不觉有异……一路辗转流落至此,此间五谷食后事,亦已不再少数。皆由他避守以待。
然今时此刻,她于他面前提及,竟如不通医理、不重五腑身脾的寻常少女一样……似于情郎面前生出了万般情态。
端木怔罢,赧意未退,思绪微乱。面色只愈空。
云萧转念思及,下瞬已明,面色如常,并不觉有何赧。
他点了点头,能想到女子寻到溪涧旁应是为了拭手净身。
云萧随即伸手摸了摸女子的手,冷水犹在,指间冰凉。少年人马上用自己的手将她的手紧紧包裹在了掌心里,同时言:“萧儿打了热水过来,给师父如沐拭身。”
言罢即抱着女子点掠纵身,回到了那方绑有羌骑甲衣的粗木横枝上。
少年人倚身主干,坐在横枝上。一手将身前女子稳稳揽抱在怀,坐于自己腿上。另一手拉过系挂在主干旁另一根横枝上的热水桶,探手而入试了试水温。
水中放有云萧所制可驱蛇虫的药草,无色无味,却有延缓水温变凉的奇效。
卷袖将置于桶中的干净布巾拾出,搭在桶沿一侧。云萧转向怀中女子道:“水温尚热,师父将衣服脱下,让萧儿给您擦拭身子。”
端木若华抬头震怔地面向于他。
第318章 八月蝴蝶来
辗转流落于外,一切当便宜从事。
端木心知此番坐于高树枝头,提来热水擦拭净身,已是最为妥贴安全之法。时入九月暮秋,自己畏寒犹重,难沐生溪水,他想出此法为自己沐身,已是细谨周到。
眼下之境,并非顾忌男女之防时……且能忆徐州雪岭、师徒经年,二人俱为医者,伤重除衣时多有,自己于他面前应是已无可避。
当不必如此扭捏迟疑……
只是今时非同往日,自己应了他所求男女情衷,二人间除却互为医者,除却师徒长幼,又多了层别的缱-绻之意……再要于他面前宽衣解带,竟如何也静不下心绪。
女子指间轻蜷许久,耳根渐赤,心绪杂乱间反复默念于心:诸举,皆为权宜之计……
而后,终能将手移向自己腰间束带。
衣声簌簌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