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一瓶变形药剂的价格可不便宜,三瓶变形药剂加起来,都能买他这满满一车的粮食了。现在梅拉还要涨价,那他下回起码得拉两车的粮食来才行。
就算是手握一大片肥沃的土地,每年产出来的粮食都能把仓库堆满的霍尔,也不免感到一阵肉疼。
莱克斯本以为霍尔会试图和他讲价,或是请他向梅拉求情,然而霍尔的举动却出乎他的意料。
只见霍尔松开了紧皱的眉头,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梅拉小姐说得没错,她已经以这个价格卖了我这么多瓶变形药剂,是我占了她的便宜。”
不仅如此,霍尔还露出了十分懊恼的表情。
梅拉住在黑暗森林里深居简出,不知道外头的物价很正常,可他霍尔却是一直住在村子里,常年和粮食商人打交道,但他竟然没有早早地想到这一点,还占了梅拉这么久的便宜。
这真是太不应该了。
莱克斯的第一反应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否则怎么会有人像霍尔这样,竟然替要赚自己钱的人如此设身处地地着想。
但他转念一想,这么做的人是霍尔,又觉得不愧是霍尔会做出的反应。
“说起来,最近王国里出了什么事吗?”莱克斯状似不经意地向霍尔打探到。
自从听到杜克瓦托说王国的物价飞涨时,莱克斯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明明自从斐南基成为宰相之后,一直有在刻意地稳定金银铜三种钱币的兑换比例,避免其出现太大的波动。
金币的价格偶尔涨一涨是好事,这意味着同样一枚金币,能换到的东西更多了,但如果金币的价格一直飞涨,可就是坏事了。
或许对于底蕴丰厚的贵族们来说,短期内还能咬咬牙坚持住贵族的体面,但对于一年下来也未必能攒下几枚金币的平民们来说,这就是濒临破产的前兆。
平民们一旦破产,就会免费沦为当地贵族们的奴隶,在贵族眼里简直是件再好不过的事,他们不花一枚铜币就收获了许多能干活的劳力。
然而身为宰相,斐南基决不能允许这种事的发生。
平民的数量一旦减少,每年上交给国王的税金也会跟着骤降。
毕竟奴隶是不准拥有属于自己的财产的,他们的一切,包括身体都是属于贵族的私有物。
而贵族,他们肩负着为国王守卫一方领土的责任,是不需要向国王陛下缴纳税金的。
若是没了大把大把流入王宫宝库的金币,国王怎么养得起他的军队?那些骑士们需要的盔甲、战马,可没有一样是便宜的。
而国王若是失去了拱卫在他周围的骑士们,那他屁股底下的王位十有八九就保不住了。
斐南基想得通透,做起事来也是雷厉风行。
在他的主持下,一枚金币能兑换六十枚银币,一枚银币能兑换二百四十枚铜币这种情况至少已经维持了五六年。
若是不出意外,这种稳定的局面本来还能再撑许多年。
至少莱克斯本以为,在斐南基因为年纪衰老而力不从心之前,不会变。
而莱克斯离开王宫时,斐南基才四十岁。
算算时间,如今斐南基也不过才四十五岁,正是精力充沛的时候,怎么突然就控制不住局面了?
“最近?没有啊。”让莱克斯这么一问,霍尔挠了挠头,反复回想最近有没有发生什么值得一提的大事。
片刻后,他笃定地点头,“对,没有。”
看来这并不是在最近发生的事。
莱克斯的心下一沉。
住在黑暗森林里就是这点不好,与世隔绝,几乎断了外面的消息来源。以至于王国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莱克斯竟然毫不知情。
“那金银铜三种钱币的兑换比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生变化的呢?”莱克斯换了个问法。
这回霍尔懂了,原来莱克斯想问的事这个,他很快给出了莱克斯想要的答案。
“噢,你说这个啊,大概从一年前国王陛下换了个新宰相开始就变了吧。”
霍尔顺着莱克斯的话回忆起来。
“一开始,一枚金币忽然能换出七十枚银币的时候大家伙还很高兴,毕竟拿到手里的钱变多了嘛。但没想到钱越多,粮食越不值钱,别看现在一枚金币能换一百枚银币,可一袋豆子都要二十枚铜币了!”
也就是说,现在想买一袋粮食,还要付出比之前更多的钱。
那还不如别换这么多钱呢!
这样的念头不断出现在霍尔这类手握土地的平民心中。
毕竟他们以后很有可能拿出三十枚铜币都未必能换到一袋豆子,但若是把这袋豆子留在家里,却能货真价实地填进肚子里充饥。
与此同时,又因为粮食变贵了,其它东西的价格也跟着水涨船高。
本来供养一大家子人就吃力,现在更是有不少平民直接因此而破产,不得不去到领主或者其他贵族的庄园上,成为他们的奴隶,为他们卖力地干活。
像霍尔认识的一个别的村子的人,曾经捏着比他还多的土地,养了七八个孩子,结果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没钱了,不仅土地全被收回了领主的手里,还倒欠领主一大笔债务。
只不过因为他一家子都成为了领主手下的奴隶,这笔债务也就不需要还了,谁让奴隶没法拥有属于自己的财产呢?债务也是财产的一种。
听到这个消息的霍尔当时吓得心脏都多跳了几下,最近过得越来越谨慎,生怕一不小心也和这人落到了同一个下场。
霍尔可不舍得他柔弱的妻子和他一起去当奴隶。
更何况,沦为奴隶之后,再想成为平民,那可比登天还难。
除非领主开恩,或是这名奴隶为王国创造了巨大的贡献,否则他辈子,包括他的孩子们,以及孩子的孩子,都只能继续当卑贱的奴隶。
后来霍尔在嘟囔些什么莱克斯已经忘了,或者说他根本没有多余的心情再关注这些,他满脑子里只剩下那一句“一年前国王陛下换了一个新的宰相”在盘旋。
斐南基被换了?
为什么?
哪怕是他还在王宫里,斐南基顶着努伦格尔九世的怒火为他求情了那么多次,努伦格尔九世再是恨斐南基恨得牙痒痒,也不曾找另一个愿意听话的贵族来顶替斐南基的宰相位置。
毕竟听话的贵族有很多,但像斐南基一样有真材实料,能替他打理好一个王国的贵族却少得可怜,不如说翻遍整个王国,努伦格尔九世都不可能再找到第二个斐南基了。
“那个新换上来的宰相叫什么名字?”莱克斯听到自己冷静地问。
“安东尼奥·裘德。”霍尔努力地想了想,从记忆的角落里翻出了这位大人物的名字。
虽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但这种大人物对霍尔来说,是他这辈子都碰不上的人,他的名字还不如邻居家的牛值得在意。
原来是裘德家族的人。
莱克斯的眼底燃着暗火,心底却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因为那位把努伦格尔九世迷得颠三倒四,前王后的葬礼刚举办了没多久,就迫不及待将人娶进来的继王后的名字,正是伊莉雅·裘德。
第23章
在莱克斯去见霍尔的时候, 梅拉正在小木屋里翻看他前些日子新抄好的笔记。
这其中有梅拉花大价钱,拜托杜克瓦托从不为人知的渠道买来的某位女巫遗落在外的手札,也有正常途径下,通过商人从某位医士后代手中买到的家族世代相传的笔记。
和女巫们向来喜欢记录自己天马行空的想法相比, 医士们的笔记就要严谨多了, 上头往往记载了某种草药的名字,药效, 产地, 以及相应的药方。字迹的一旁还附有插图, 方便后代在学习时进行记忆和辨认。
只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 曾经鲜艳的笔触已经褪色, 斩钉截铁的线条也变得模糊不清。
本来梅拉只打算让莱克斯誊抄字迹的部分,没想到就连插图,莱克斯都一丝不苟地复原了出来。
不仅如此, 莱克斯画得可比原来简陋的插图好多了, 哪怕是花瓣上深深浅浅的纹路都清晰可见。
梅拉觉得,任何一个看过莱克斯所画插图的人,即使没有见过实物,也不可能会辨认错长相相似的两种药草。
撇开栩栩如生的插画,莱克斯的字迹俨然值得额外的收藏,华丽的弧度和流畅的笔锋,让人光是阅读都觉得仿佛是一种享受。
与莱克斯一看就接受过良好贵族教育的字迹相比, 梅拉的字就显得颇具个人特色, 潦草中又带着一股自由的风气。
面对莱克斯欲言又止的眼神,梅拉仍然是一贯的理直气壮,“我又不在乎字写得不好看会被手底下的贵族们嘲笑,反正我本来就是平民出身, 没受过专门的书写训练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别说接受专门的书写训练了,就是最基础的识字这一方面,绝大多数平民受到的教育也和莱克斯不同。
如果说莱克斯泡在浩瀚的藏书之中,接受了最全面的识字教育,那梅拉的识字就是从认识草药的名字开始,她能写出最生僻的草药名,却不一定能成功拼写出“塔夫绸”这个单词。
除了贵族和有钱的商人之外,谁会舍得花大价钱买这么贵的布料做一身衣服?
梅拉从小到大都穿着麻布织成的衣裙,唯独睡裙是威普多特意给她买的棉质的,所以她到现在也只会拼写麻和棉这两个单词。
只不过因为相处的时间尚短,梅拉表现出来的样子还是很能唬人的。
直到有一天,梅拉忽然指着书上的一个单词,问莱克斯这是什么意思,莱克斯才终于发现,原来跳出梅拉熟悉的领域后,那些又臭又长的文字对她来说全然是陌生的存在。
“这个单词的意思是古典主义,你之前难道从没发现它和这本书写在封面上的第一个单词一模一样吗?”莱克斯的面色有些复杂。
如果说梅拉不认识这个单词的话,那她到底是怎么做到捧着这本书津津有味地看了快一个月的?
“啊,真的一模一样呢!”在莱克斯的指点下,梅拉把书合上,特意去看了封面的第一个单词,结果还真是。
“原来这本书的名字叫《古典主义时期的爱情》*,我一直就把它叫做《爱情》,反正就是一男一女互相喜欢又不得不分开,最后一个孤独终老一个英年早逝的故事嘛。”
梅拉一点也没有为自己在莱克斯面前暴露出了知识上的短板而感到自卑,这么复杂的单词,她不认识是多么正常的一件事啊。
虽然梅拉说的没错,故事就是这么一个故事,主题也与爱情有关,但莱克斯就是有点难以接受梅拉在他眼里突然变成了半个文盲这一事实。
就好像一条做工精致的宝石项链,忽然发现上头有了一道并不完美的裂痕一样。
“莱克斯,你看起来好像很失望的样子。”
梅拉的双手搭在墨绿色的书封上,她则兀自微笑着凝望着莱克斯,仿佛一幅笔触艳丽,值得挂在走廊受到身份尊贵的客人们长久欣赏的肖像画。
“可是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了吗?我只是一个医士的女儿,是你们贵族看不起,觉得没有礼仪与教养,连自己的名字都无法正确拼写,绝不愿意通婚的平民。”梅拉悠悠地道。
是的,她并不是什么名贵的肖像画,而是长在山野间的一朵漂亮的花。
虽然与众不同的美貌使得路过她的人们,即使是那些向来眼高于顶的贵族,都愿意驻足在她身边,流连这抹世间罕有的美丽,但她生来就不是长在昂贵的花瓶里,或是受到重重封锁的王宫花园中,需要精心呵护的花朵。
“能看懂,还能写出这么多的字,对像我这样的平民来说已经算得上很了不起了。”
“即使是像这样一本在你看来毫无营养的爱情小说,”梅拉的指尖轻轻地划过粗糙的书封,一抹嫣红在珍珠白的甲床下流动,她冲莱克斯露出一个轻巧的笑容,“整个白松镇,也没有多少人能看明白上头书写的内容。”
说这话时,梅拉无疑是骄傲的,毕竟就像她说的那样,翻遍整个白松镇,能看明白这么厚厚一本爱情小说的人也找不出几个。
而梅拉之所以能看懂这本书,还是她后来学习了更多单词的缘故。否则以她过往从医士笔记和女巫手札中学到的知识,和爱情小说完全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内容。
换做另一个人,也未必有梅拉这样旺盛的好奇心,愿意学习别的东西。
说白了,人是很容易被自己的眼界限制住的,当他是一个杀猪匠时,他每天想的只有怎么更好地把一头猪开膛破肚;当他是一个税务官时,他满脑子都是今年能收上来多少税金;当他是一个牧师时,他的眼里心里都只有教会分发下来的经义。
所以梅拉不认识与草药、星象、预言等知识相关的古典主义这个单词,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可是话又说回来,如果不是因为梅拉的祖父早早地去世了,威普多愿意将梅拉作为自己唯一的继承人从小培养,她不可能懂得这些草药与治病救人的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