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拍了几下巴掌,突然又仰天大笑起来,声音嘶哑如指抓玻璃,恼人的很。
顶着盛满看傻子一样的目光,他突然摘下了面具。
左边俊美无双,右边如鬼如魔,竟是一张美丑俱在的阴阳面。
“你说你奉师命来探查贼人,为什么不是替宗门清理门户呢?”
“你真的以为,你那好弟弟清白无瑕么。”
第72章 九重城
他的话犹如晴天霹雳, 带着电闪雷鸣的架势,毫无预兆地直直冲盛满脑门子降下来,劈里啪啦劈了她一个头昏脑胀。
“你这个王八蛋给我住口!事到如今竟然还想攀咬他人, 怪不得之前被人绿了,我今日非削死你不可!”她怒气上头,大吼一声, 竹筒倒豆子般将自己在城内听说过的八卦乱说一通, 灵力化作阵阵波纹外放, 掀起无数玉瓶掉落, 噼里啪啦碎成一片。
可储藏在仓库里的玉瓶太多了。乳白色的液体伴着碧玉碎片溅到地上,几个呼吸的时间就在空中挥发的不留一丝痕迹。盛满想要召剑入手,却发现自己的本命灵剑无法遵从自己的召唤, 只能在一旁的锁链缠绕中徒劳的嗡鸣。
“怎么样, 你对这阵法也不陌生吧。”九重城主又开始阴测测地笑,刚才勃然大怒的盛满却无话可说。
她曾经见过这阵法,就在岁安院的凉亭下。
盛安在极短的时间内掌握了束缚阵法,可他不满足于此, 而是根据之前自己修习剑术的经验和盛满的指点,将普通的束缚阵法进行改良, 研制出了天下独一份针对剑修的束缚阵法, 取名为“千锁”。
与一般束缚阵法不同的是, 千锁阵在固定对方的同时, 会通过束缚灵力走向, 暂时切断灵剑与其主人的关系, 无法为其主人所用。而一个剑修若失了剑, 就如失去自己的手足, 意味着他们的力量和心理状态都会下降。说的夸张些, 就和丢了刺只能等死的野蜂无二,也就无法造成什么威胁了。
这千锁阵太过霸道,听起来又格外离谱,盛安曾经说自己只跟盛满展示过这件事,可盛满从未跟人提起过千锁阵,自然也不会有人学到。
盛满何尝不知晓这阵法只能是盛安布置,她太熟悉盛安蕴含于阵法内的灵力波动,以至于刚才本来能挣开的一瞬间失了分寸,这才被困了进去。
“小道友,你以为你弟弟清清白白一片纯洁心思,可这升灵液之事若要论功行赏,盛安必有一席之地。”
“这升灵液虽说是神品,可药性霸道,有许多客人喝了之后甚至会因为身体的排斥导致经脉寸断,甚至有爆体身亡的风险。之前来买的客人,要么就是快要羽化,想要孤注一掷赌一把的修者;要么就是天赋过于低下受尽委屈,想要逆天改命之人。”
“这两种人,大部分都是走投无路的闲家,再多又能多到哪去?可三年前,盛安来了九重城。他修好了护城大阵,我知晓他的经历,本想送他几瓶升灵液作为谢礼,可你知道他是什么反应吗?”
“他说这种用自己全部身价赌一个结果的东西,他看、不、上!”
“你知道我这里豢养着药人,想必也知道他们现在活不过三个月。可这些药人原本就是放血入药,只是比常人虚弱些,三个月一换放血的人,上一人接着回地牢养着,就算身体虚弱,这么些天才地宝吊着,怎么的也能活够三年。”
“盛安这家伙聪明的太阴邪,竟也愿意研究这升灵液,一点都不像你们正道的人。他改了各式草药的配比,又在那十二人的身上刻下阵法。让药人的生机随血液入药,直至三个月后死亡。”
九重城主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嗓音微微压低:“多亏了他的好主意,升灵液的药力稳定性达到了有史以来最强,来购买的客人们也扩大了数倍,简直就是我九重城的财神爷。”
盛满不愿再听,可脑中如星屑点点分散的记忆碎片仿佛被一道看不见的绳索牵引,曾经被她忽视的细节也纷至沓来。
盛安为何身为九重城外人独享一宫,小柳为何在他面前过分安静,九重城主为何对盛安尊敬至此……一桩桩一件件,全都化作阵阵刀刃剜人心口,让她胸前钝痛。
“那地牢里的是你们宗的人吧,他可是你弟弟带回来的,说起这个,我还要感谢盛安,他又帮了我一个大忙。”九重城主阴测测地笑,“放心,你弟弟对我有大用,我不会杀你,只要你乖乖待着,待我功成之日,必叫你侯服玉食,锦服归宗。”
大用?
盛满大脑飞速转动,最后拼凑出了一个最合理的答案,她嘴唇颤动,每个字都像是在牙缝中一点一点挤出来。
“你想,夺取维厉的骨……”
“聪明。”九重城主抚摸着自己那一半如恶鬼般可怖的半边脸颊,往事也随之渐渐展开。
九重城上任城主有一暗卫,二人从小形影不离,后城主与一女散修育有一子,为了母女安全,暗卫被派到其子身边。可九重城主不知,此子乃是暗卫与散修所孕育,也不知晓自己头上绿的发亮,将此子日夜带在身旁悉心教导,甚至早早就定下了九重城在他羽化后由这孩子接管的条令。
可孩子日益长大,城主发现孩子面容越发不像自己,于是起了疑心,之后让他发现了真相。他怒不可遏,想要杀死暗卫。
二人境界本不相上下,一时间谁也奈何不了谁。可在最后决胜之时,暗卫将孩子拉至身前,城主不忍,遂止攻,灵力反噬致其状态大跌。暗卫以孩子为盾,击之。其母见孩子口鼻血流不止,生机微弱,半个时辰便不觉生息,少顷撞木而亡。
四人里最后只活下来了暗卫一人。这暗卫虽说得胜,可半张脸被原九重城主及其爆裂的灵力炸伤,无法恢复,自己利用孩子取胜,妻子也因他而死,若是事情暴露,对自己自己绝无好处。索性将城主的脸毁掉,再让他换上自己的衣服,由自己来扮演城主。
他二人从小一起长大,他作为原城主的暗卫,也有作为替身挡灾的义务,所以二人身形也像。他找人放出风去,说九重城主被自己暗卫带了绿帽,暗卫发现事情败露,畏罪自杀,且携妻子儿子一通奔赴冥幽地域。自己本想阻止,反倒被暗卫划伤了脸,这才不得已带着面具示人。
他人听了,多会调笑九重城主几句,这些年来也无一人怀疑。谁又能想到,九重城主府里已经换了芯子。
原本的暗卫成了九重城的主人,本会一直钟鸣鼎食坐拥万宝,可或许在那天他与原来城主对战之时留下隐患,他的境界开始往下飞速坠落。从大乘,再到元婴,就连自己目前金丹期都是磕了无数珍奇灵药,喝了无数瓶升灵液勉强保持的。
于此同时,他也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慢慢变得衰弱,体内仿佛每天都在释放油尽灯枯般的哀嚎。他本以为自己受天道责罚降祸己身,哪知山重水复柳暗花明,盛安带来了解决方法。
“所以,盛安大约是对你说了‘当年打斗伤及根基,只要与一人互换根骨就能缓解’之类的话?”
盛满背着双手,眸光之尖锐如淬了火的利刃,后槽牙更是咬地咯吱作响。
九重城主面上神色更加癫狂:“没错。当时盛安刚刚提出这件事,第二天就带了个人回来,说身世清白意志薄弱,又是金丹期,很适合用来尝试。他之前就被人夺过根骨,能说出这个提议定是有一定依据的。只要这次能成功,那么以后的元婴期、大乘期的修为岂不是尽入我手,让我一直长生!”
“听起来还真不错。”盛满扯了扯嘴角,声音扬起,“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什么?”
一道刺破空间的灵光代替了盛满的回应。盛安左手连发三个阵法,炸碎了半个仓库的升灵液。九重城主看起来很诧异,却不影响解开阵法的盛满挽剑斜斩。
“盛安,你要背信弃义么!”
九重城主一个翻身躲过盛满的剑锋,仓库的承重被此积打破,瓦片碎石轰隆隆掉落在地面上。他的语调急促,音色变得更加嘶哑。
“我听不懂城主的意思。”
盛安长臂一伸,捞回还要对着城主穷追猛打的姐姐,告诉她升灵液自己会销毁剩余存货,让她带着维厉他们先走。
“之后再找你算账。”盛满狠狠拿眼刀剜了他一眼,直接御剑而行朝地牢奔去。
可是这回,枕苏没有随盛满离开。那道一直阻碍她的屏障好像突然失去了作用,让她能悬浮在两人之间。
“哈,事到如今你现在又装什么正派道人,你以为浪子回头就能抹去你曾经犯下的罪恶了吗。”九重城主口中吐血,“嗬嗬”的声音像是老旧了的破风箱,阴阳脸上的眼中是掩饰不住的阴毒。
他吹出一个尖锐口哨想要唤侍卫进入仓库,可仓库数十米内的护卫均已昏迷倒地,生死不明。他只能色厉内荏道:“那维厉已经和我换了骨,就算能活下来,身体也会跟我之前一样渐渐衰弱,你还让她假惺惺地做什么去。”
盛安没理他,反而低笑一声,慢慢朝他靠近:“就是因为换好了,才让她过去的。”
枕苏清楚地看到,他抬起的右手腕内侧,缓缓浮现出一道不详的黑线。
“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而盗身的关键,从来不是换骨。”
第73章 九重城
“你这是什么意思。”九重城主看着那千锁阵缠绕上了自己, 俊美的那半脸上阴云密布,阴沉的几乎要滴出水来。出乎枕苏意料的是,他一个城主, 就算再不济也是金丹期,身边肯定也有什么保命东西,可他一点也不反抗盛安现在的作为, 不像是为了说那些无聊废话让他回心转意。
就像……根本没有能力反抗一样。
明明身处对方的地盘, 盛安却看起来心情很不错的模样。他看着对面九重城主目眦欲裂, 用最无辜的神色颇为善良地解释。
“盗身不是置换, 而是融合。正确方法是将他人根骨完整剥下后,与自己本来融合,并非简单的一换一。”
“身为一城之主, 你也太轻信别人了些。”
“你现在换了骨, 身体各处应该是气血大失,恐怕对上筑基期的修士都不一定能取胜。不然,你也不会因为盛满一个人来到仓库,就选择这么多精心培养的侍卫, 让他们埋伏在外面。”
“你……你是故意的!”九重城主死死盯着面前的盛安,像是要把他的皮肉都剥开了, 直直刺到他的心里去。他实在想不通, 盛安这个年纪, 放在修真界充其量是个刚断奶的小娃娃, 哪来的这么多心机与能力, 还能扯谎瞒过自己这种活了不知多少年的修真界老人。
“好了, 别啰嗦了, 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盛安抬起手来, 整个手抓住九重城主的太阳穴, 掌心贴在他的印堂处,身上的气势也骤然一变,像是下过雨后岸边潮湿阴郁的淤泥,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终年四季如春的九重城天空上,不知何时停驻了大片黑压压的乌云,显得阴暗而沉郁,连空气都压抑的要命。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叫响起,九重城主整个人像是触了电,频率极快地颤抖起来,眼白开始爆出血丝,口中的涎水滴落在仓库的地面上。
“盛安……你、你放过我……我、我有、有宝物,都给你……我什么都给、给你……放、放过我!”他字不成句语不成调,微弱抵抗的姿态可怜地像是路边快要溺亡的犬兽。可盛安乌黑的瞳孔中没有任何反应,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在打量一件死物。
盛安没说话,却好像给了九重城主更多的勇气,他还想再挣扎一下,盛安下一秒的回答却结结实实给他从头到尾泼了一盆刺骨冷水。
“你想盗身,我欲夺舍,我们各取所需,互不相欠。”
枕苏看得清清楚楚,盛安右手手腕内的黑线在九重城主开始挣扎地那一瞬间开始,迅速伸出许多分支,紧紧缠绕在盛安手臂上,像是要从内里突破血管,涌上皮肉,最后构成了当时她在燕京二重幻境中曾见过的图案。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刚才盛安的眼睛好像变了一下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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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苏眼前一花,下一刻又贴在了盛满背后。盛满一路顺畅地跑到地牢,里面却有种出乎意料的沉寂。
按理说,他俩炸了水库炸仓库,这么大的动静,地牢中的人应该也有所察觉才对。可她一入地牢,不仅没看到小柳搀扶着维厉离开的景象,反而像是误入了什么闹鬼现场,细听之下,还有如猫叫一般细细的抽噎声。
她心中直觉不对,飞快跑到之前关押着维厉的地牢,却看到小柳跪坐在地上,半边身子像是支撑不住,斜斜地伏在地上。而在那间牢房的最中间,躺着一个看不出面貌的人。
那人血肉模糊,眼球爆出,整个人像是被生生撕裂开了皮肉取出东西,半截粗壮的指骨还露在外面,骨龄一看就不是他的骨头,只有一旁的清极宗弟子牌能够证明他的身份。
小柳见盛满来了,再也止不住哭声,泪珠一串接一串止不住地向下流淌。盛满也懵了,她不知道九重城主为什么提前剥了维厉的骨,可当下时局容不得她多想。
盛满强硬地拽起小柳,手朝她腿部一抄,另一只手揽过她的肩膀,将小柳打横抱起。小柳还想挣扎一下,盛满却吼住了她。
“够了!维厉已经死了,可你们还有一线生机,现在快带我去找药人。”
小柳哭哭啼啼地窝在盛满怀中,在她遇到岔路口时为她指路。她俩七拐八扭,来到地牢最深处的一间牢房,里面全是穿着白衣服的药人,他们年龄都不大,可头发大多是白色或灰色,几乎没有乌黑发色,挤得密密麻麻一片,就像结白的雪落在了地下。他们中有男有女,女性占多数,看起来年龄也不大,脸上都有种万念俱灰的麻木,就算看到盛满小柳两人风风火火跑过来也没什么反应。
明明牢房门口没有锁,可他们竟也不出去。这时,一个看起来不到十岁的小药人抓着栏杆,一双大眼睛里满是好奇地看向二人。
“姐姐,你们是谁呀?”
“姐姐们是好人。现在城主不在这里,姐姐来救你们出去。”盛满提高了声音,“各位,你们现在可以选择自由,快随我出地牢,我御剑带你们升空走。”
“走?”说话的是在一旁抱胸靠壁的女性药人。她的头发是这群人中为数不多的没有全部变白的存在,面上是十分不屑的表情,“你是来找乐子的吗?走了又怎么样,如果十天之内不服用专门的药丸,我们出去了也活不了。”
盛满听了,下意识地去看小柳,哪知小柳听到这话也是一脸茫然,看起来对此事并不知情。
“你们是什么时候服下的那种控制人的东西的?”
见她确不知情,那药人冷笑一声:“五年前,我曾想要逃出这鬼地方,哪知我当着那些侍卫的面出了城主府,他们也根本不管我,猫捉老鼠一般看着我往外逃。直到我三日后想要在第九城唤船逃离,他们才出现,将我待会中心城城主府。”
“我以为我离成功自由只有一步之遥,可在药物药性发作那日,我全身如万蚁蚀骨麻痒无比,心口像是被架在地狱烈火上炙烤,那种感觉简直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直到那时我才知晓,我们每日都要喝的药里,每十日都会在里面加上解药,不然,整个人只能活活疼死,身体溃烂,连给后面做花肥的资格都没有。”
她突然笑了:“你说我们可以选择自由。”
“——可我们哪里有过选择。”
随着她的话,几个年龄小的药人又低低哭泣起来。他们在这阴暗的地牢里呆久了,身上的皮肤白的不见血色,像是格外脆弱的白瓷,声音也不像正常孩童那样尖锐聒噪,连哭声都像是蒙在被子里泄出来过分懂事的低吟。
盛满这下是真的愣住了。她知晓修真界弱肉强食,却不知能如此丧心病狂。手中长剑感应到主人的心绪,连震动幅度都小了许多。
“盛满……你走吧。”一旁旧不作声的小柳突然打开牢房门,如一片梨花融入了这片罪恶的雪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