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锦仙山被称为鬼女山后,许多旖族人在怀孕时期就没舍得花钱找有本事的医馆以符问腹中是男是女,大多是生下来后看见是个女孩儿,再一狠心将其丢到鬼女山去。
水荷也是被亲生爹娘丢在山下侥幸躲过一劫后活下来的,阿樱则是水荷从锦仙山下捡来的孩子。
当时水荷年纪还小,她跟着的婶子告诉她,阿樱掉下来的地方和她当初掉下来的一样,二人身上裹着的抱被花纹也很相似。
水荷总想着,阿樱或许是她的妹妹也说不定,这样她也算是有一个亲人在身边,这世上还有与她血脉相连的人是可以爱着她,陪着她的。
那是水荷孩童时期天真的妄想。
也因为这一点妄想,阿樱可以算是水荷一手养大的。她将自己能给阿樱的都给了,她把阿樱养得天真到不像锦仙山里的女孩儿。
锦仙山里的女孩儿只有两种人,一种是知晓锦仙山真貌又极力隐藏,占据话语权,维持锦仙山现状和规则的人;一种是即便知晓一切也深知自己无法改变任何,而附和着麻木地活着的人。
水荷将阿樱养成了第三种。
阿樱从未见过锦仙山里可怕残忍又无情的一面,她单纯地以为所有锦仙山里的女子都配拥有自由、拥有爱。
水荷第一次见到杨珩宁的时候,他随着他的兄长抱着两名女婴来到了锦仙山。
杨珩宁很不起
眼,与他兄长比起来他不算俊朗,气质也不够卓越。
杨家是旖族世家,族中外室私藏孕肚想要母凭子贵的不在少数,也有很多生下女孩儿后藏不住,便由一些旁支子弟解决那些女婴。
这些女婴多半是被送入锦仙山的,这样也算是给了她们一条活路。
杨珩宁的母亲也是母凭子贵的其中一人,他母亲比较幸运,生了个儿子。于是外室抬入府中成了妾,杨珩宁也被记上了族谱,成了杨家庶子。
杨珩宁由他兄长带来锦仙山一次后,之后有两次又是分别送了一名女婴过来。此类事情其实在锦仙山屡见不鲜,那片山中梯房专门许给外来客的住处,也是因此而来。
水荷没想过毫不起眼的杨珩宁,不声不响地拐走了她精心养大的阿樱。
阿樱与锦仙山中所有女子都不一样,她的身上有一种旁人没有的活力。
她的眼眸中有光,说话的语调上扬,对待每一件事都抱有十分的期待和欢喜,每一句话都像是赞美一样,总能说得人心生暖意。
杨珩宁与她截然相反,他因自己的身份从小没少吃苦,也看遍了人情冷暖。他因地位不高,身份尴尬,相貌平平,能力不显,在杨家庶子中都毫不起眼。
杨珩宁唯一的长处,大约就是足够温柔,足够有耐心,每一件答应的事都会想方设法地去做到。
阿樱说他笨拙,却真诚。
他看阿樱编花绳用捡来的五彩石做手链送给水荷,便悄悄记下了步骤,再一次碰面的时候,他能做出同样的一根手链送给阿樱。即便当时他的手工的确很差,可那条手链阿樱还是很喜欢,很珍惜。
“他很可怜的,水荷阿姐,他虽然有娘,有爹,有兄弟姐妹,可其实相当于什么也没有。”阿樱道:“我虽然没爹,没娘,没兄弟姐妹,但我有你,我就像拥有了全部一样,我觉得……他比我可怜。”
阿樱试探过杨珩宁许多次,她将自己从书中看到的那些东西全都说给杨珩宁听,问杨珩宁那些东西是否很难获取。
杨珩宁老实说:“很难。”
阿樱又问他:“我想要一个,可以吗?”
杨珩宁只沉默了片刻,便道:“可以。”
然后他就真的将阿樱想要的东西带来给她了。
书上说距离锦仙山千里之外有个赤水滩,那里的水岸上沙子都是红色的,导致河水也成了红色,她没出去过,想要看看是否真如书中所言。
杨珩宁就给她带来了一个琉璃瓶,瓶子里一半是赤红色的沙,一半是赤水滩里的水。
书上说连玉州中产一种泡出来有果香味的茶,锦仙山里的茶树很少,分到她手里的茶也寥寥无几,她想尝一尝什么叫做果香味的茶。
杨珩宁就给她带来了一包茶叶,还学了泡茶的技艺,精细到茶具、温度,一样不缺地为她泡了一盏。
有时候阿樱觉得,有一天她说书上提过天上的月亮也是能摘下来的,或许杨珩宁就要想办法替她摘月亮了。
可她也不想为难杨珩宁,因为以他在杨家的地位,其实能替阿樱做到这些已经很不容易了。但他说到可以的事情,从无食言。
在某一天杨珩宁给阿樱烤了一只荷叶鸡后,阿樱捧着鸡腿吃着吃着,忽而就说:“杨珩宁,你是不是喜欢我?”
杨珩宁的脸骤然就红了,他的心跳加速,声音极响,咚咚地控制不住。
他呼吸急促,手足无措,那张其实有些精明的脸在这个时候显得十分木讷,好半天才嗯了一声。
他觉得自己配不上阿樱,所以从来都不敢对阿樱说喜欢,杨珩宁自卑地想他不过是个爹不疼娘不爱被私生下来的庶子。
笨拙,不善言辞,外在平平,身无长处,如果不是因为阿樱可怜他,他可能这辈子连个能交心的朋友都找不到。
阿樱于他而言,就像是一个鲜活的照耀着他温暖着他的太阳。
他带回来红沙,她会露出惊喜的表情说:“你好厉害啊,真的找到了这个地方。”
他给她带回来茶,她在还没喝之前就会说:“哇,原来茶是这样泡的,杨珩宁,你懂得好多!”
就连他给她烤鸡,她都会说:“你烤的鸡好香,开酒楼的大师傅都未必有你这样的手艺。”
她哪儿吃过外面的酒楼大师傅的拿手菜?
她只是足够热情,善良。
阿樱却在吃完了整块烤鸡腿后,如同下定决心一样道:“那我们成亲吧,杨珩宁!”
杨珩宁呆滞地坐在原地,他昂着头,不敢置信,甚至觉得是他生了幻觉,所以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腿。
阿樱看见了,一边笑话他笨,一边牵起他的手道:“我也喜欢你,所以我们成亲吧,杨珩宁。”
阿樱说到就要做到,她让杨珩宁回去准备,而她暂且留在锦仙山中与水荷好好作别。
水荷在知道阿樱要与杨珩宁成亲后很惊讶,她看多了旖族女子成亲后的惨状。
一部分男子借着反咒施加在旖族女子身上的伤害平步青云,不顾她们的死活,也有一部分男子珍惜所爱心有不忍,以自刎结束诅咒。
不论哪一种,她们都没有好结局。
水荷骂阿樱愚笨,骂她不知天高地厚,骂她未知前路坎坷,可知此一去便是一生一死。
阿樱被水荷骂着的全程都是笑着的,她还是那样天真无畏的表情,坦然道:“我都知道的,离了锦仙山,我伤害不了他。”
“可他能伤害你!”
“我料到结局了,阿姐。”阿樱道:“我也不是全然无知,我是深思熟虑过的。人这一生要怎样活才算不遗憾呢?我若为了活留在山中,或许可以长命百岁,可我一定错过了许多快乐,我若与他离开这座山或许会死,可我至少能多看一眼外面的世界,多陪一会儿自己爱着的人。”
水荷摇头:“为爱而死,怎么值得?”
阿樱却道:“枯萎地活,也不值得。”
锦仙山不是自由的,她们永远都无法离开这座山,从生到死,只在这一方小天地中。
阿樱看过许多外来客带来的书,她知道离开这座山外还有更广阔的天地,她也想亲自看一眼红色的河,她也想亲眼看一看茶叶炮制,她还想去一趟做荷叶鸡最厉害的百年老楼。
她想用自己有限的生命,给自己在意的人带来快乐。
“人活在世,不过百年,一眼能看到结局的百年,和恣意畅快的二十年,完全不可比。”
阿樱的话,让水荷觉得自己将她养得实在太过天真,太过理想化。
可同时她的内心也有一道声音在叫嚣,日复一日地于山中穿梭,那样的活着又真的有意义吗?
水荷没有拦住阿樱,她奔向了她选择的幸福。
她也是在离开锦仙山后才知道杨珩宁与她在一起的代价,是彻底脱离杨家,孑然一身地走。
没有任何一个世家会在院子里养一个旖族女人,杨珩宁并不在意这些,阿樱也不在意他是否是杨家子。
杨珩宁到底做过世家公子,有几分见识,二人在一个小镇住下,做点小买卖也过得很好。
最开始的那两年,阿樱指着书上所写的东西或地方,要杨珩宁带她去看,去玩。
后来诅咒于阿樱身上应验,她总是大病小病不断,能去的地方就越来越少。
而杨珩宁因为反咒吸走了阿樱的运势,生意越来越好,也越做越大,直至被黎城杨家发现,又将他请了回去。
杨珩宁拒绝了杨家,可也察觉到了不对劲,他其实做好了自己早逝的准备,却不能接受阿樱重病的事实。
为了找到更好的大夫,或寻到符咒方面的能人能救阿樱,杨珩宁还是带着阿樱回到了杨家入住城主府。
他终于不再是兄弟中籍籍无名之辈,每日围绕在他身边的人
越来越多,可杨珩宁却一点也不开心,他的内心只有无尽的恐惧。
一日阿樱昏了过去,杨珩宁匆忙请来大夫后才知道,她怀孕了,她的肚子里有他们的孩子。
杨珩宁守着阿樱一整夜,阿樱终于醒来后,看见杨珩宁憔悴的脸,伸手摸了摸他的胡渣道:“好饿哦,好想吃你烤的荷叶鸡。”
杨珩宁俯身吻了她的脸道:“我这就为夫人去烤荷叶鸡。”
荷叶鸡用荷叶包裹后埋在土里,以火烤制,杨珩宁坐在火堆前捂着脸,将所有哭声掩藏在柴火的噼啪声中。
他猜测到了原因,也做出了决定。
他不能留在阿樱的身边,他不想阿樱死,他不能亲眼见着给他带来幸福与温暖的太阳陨落,他要把阿樱送回锦仙山。
杨珩宁要送阿樱回锦仙山时阿樱没有反对,她知道他们必须得分开一段时间,杨珩宁想要阿樱活,而阿樱是为了腹中的孩子。
她抱着一丝侥幸,她怀的不是女孩,那他们的孩子就能留在杨珩宁的身边,代替她给他带来亲情与爱的温度。
如若没那么幸运,她怀的是和她一样命运的女孩,那就让那个女孩留在山里,杨珩宁也不是孤身一人,他有个念想至少不会太痛苦。
杨珩宁过一段时间会来一次锦仙山,他还答应了阿樱许多承诺尚未完成。
自从阿樱回到锦仙山后,他就再也没能和阿樱见上一面,一直都是水荷从中传话。
杨珩宁想,他们不见面也是好的,不见面,或许对阿樱的伤害就没那么大了,不见面……至少阿樱不会看见他如今的样子,不会伤心。
云绡撞见杨珩宁给水荷狼牙,也是因为那狼牙是给阿樱带的,经过这次,水荷其实不太敢和杨珩宁接触,更不敢与他多说话。
她怕自己暴露出太多问题,怕杨珩宁知道她一直以来说阿樱过得很好,其实一点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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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到这,云绡也就明白为何她所见的杨珩宁并没有反咒给他带来的蒸蒸日上精气满满,他在想尽办法伤害自己,企图用这样的方式给阿樱带来一些好运。
可他也不舍得立刻死去,他想至少能看他和阿樱的孩子一眼,那是他们爱意的延续。
他至少要将答应阿樱的事情做完,他们还差一起酿一坛酒。
“杨珩宁服了毒,五脏伤,无解药,最好的结果就是他还能活一年。”水荷的眼中火光跳跃,照映着泪水朦朦:“阿樱也不甘心,拼了命也想保住他们的孩子……他们其实为的都是对方,可我能看见他们的结局。”
水荷看向云绡,眼底的火光变成了浓浓的恨意和哀求:“云姑娘,我能听见神女峰深夜的哭嚎,我知所谓神女并不爱我们,所有寻得真爱的女子都为她所妒。丧夫的旖族女人回到锦仙山,都会被封于冰潭,受冰霜酷寒之苦,重复梦见所爱生离死别之痛。”
“我们……我们其实并未做错什么对不对?为何上苍偏偏要这样惩罚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