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逍遥王之子……”
云宓抿了抿唇,面露惨色:“宫宴后游园,是晨妃之意,晨妃、晨妃娘娘她……”
云宓因常年病着,脸色瓷白,唇色也淡。
此事她难以启齿,咬白了嘴唇,默默流下两行清泪。
云光憧见云宓无声地哭了,又提起晨妃,便也明白她对逍遥王之子无意了。
云光憧年长一众皇子公主许多,对于云宓的过去有所见有所闻,说一句命苦也不为过。
她的生母是显帝微服私访时遇见的歌女,露水情缘怀了云宓,显帝才将之带回宫中。歌女入宫位低,诞下云宓后见她是个公主尤不甘心,以一曲撩动显帝心弦后再怀龙种,疑似男胎。
但皇宫深墙人心复杂,那歌女最终难产,与腹中胎儿一并去世,年幼的云宓便被养在了晨妃膝下。
当时云宓已经懂事,知晓自己不是晨妃所出。晨妃早年对云宓并不关心,是这两年少女如初出水面的嫩荷,含苞待放,晨妃见之姿容清婉,这才多在她身上放了几分心思。
那心思是好是坏,宫中人人皆知。
逍遥王幼子周泉礼并无过人之处,实打实的一纨绔,但因家世显赫,被晨妃盯上,安排云宓与之接近情有可原。
云宓于此环境中,多是身不由己。
云光憧轻叹一声,心道云宓也非没有脑子,她天不亮便来中明殿报信,未必真的是为了救云绡,也未必真为他打算怕他受牵连。恐怕是想借由他的手,借此事打压一番周泉礼,好断了晨妃让她殷勤逍遥王府的心思。
“这件事我知晓了,你先回去吧。”云光憧说完,在云宓起身后目光从她的脚下扫过一眼,又蹙眉道:“福营。”
太监福营早有安排,听了云光憧的吩咐这才呈上鞋袜。
云光憧瞪了云宓身边的大宫女一眼,冷声道:“若你不会伺候殿下,扶月殿便换会伺候的人上。”
大宫女脸如菜色,连忙跪地求饶。
云光憧见云宓紧紧地攥着袖摆,眉目担忧地落在大宫女身上却只言未发,只能叹气,送她二人赶紧离开。
云宓与宫人们刚走,云光憧便披上大氅朝外疾行,边吩咐福营:“让钱英城整一支小队跟着,你先执本殿令去神霄塔见仲卿仙师,于天祭台会见。”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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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初白,神霄塔飞檐下锈迹斑驳的风铃于晨风中叮铃。
一线金光冲散晨雾,伴随着清脆的声响一并落在天祭台的禁地天井口上。
粗壮老旧挂满黄稠符印的铁索轻轻颤动,墙壁灰屑簌簌而落。
云绡没想过能在禁地下见到光,没有那座圣仙小像的阻挡,尘封的腐朽之地终于拨云见日,已然被摧毁的封印与咒文上一片焦黑。
能落入禁地的光芒很微弱,可能是太阳还未完全升起,也可能是有神霄塔的阻挡,阳光永远也照不见禁地口中。
但仅此一线天光,也足够她看清禁地内的一切。
死气沉沉的赤色地面上,有个人被掩埋了半身,红泥堆积于他的胸口处,捆缚了他的四肢,只留在外的肩与头颅。
漆黑的长发落满灰尘,如木根般与地面纠缠,他半垂着脑袋,脸庞隐藏于大片阴影之下。
云绡离他很近,她就正跪在对方的面前,这具身躯没有干枯,没有腐化,像一尊雕塑般,永远驻留了杀神年轻时的容颜。
不是书中记载的青面獠牙,也不是野史所说的满头华发,枯皮鬼骨,竟意外地是一张丰神俊逸、正气朗朗的面容。
年轻、安详,乍一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此刻云绡的双手正握在这张脸之后,穿过他脊骨的斩神剑剑柄上,如跪,如抱。
“现在,拔出这把剑。”
已算熟悉的声音于耳畔响起,云绡用尽全力往外拔出。
剑鸣声再起,如割沙砾,震手的摩擦,所有阻力被寸寸折断,云绡能听见那声音对着她粗喘。
“继续,不要停。”
她没敢停,直到拔出这把剑,她已然站立。
手中握着的剑未见锋芒,上面附着斑驳的白骨,方才那些被折断的阻碍,应当就是与剑融为一体的杀神的脊梁了。
云绡只觉得此剑诡异,那般难拔,握在手中却不见半分重量。
“好轻啊。”
她一只手轻轻掂着手中之剑。
便在此时,似有一阵轻风扫过云绡头顶的发,她猛然回身,便见披着玄衣的宽阔胸膛近在咫尺。
钟离湛以掌心样了样云绡头顶的位置,低声叹道:“原来,你这么矮啊。”
第6章
说话声轻飘飘地落在云绡耳中。
云绡还有些呆愣,她缓慢抬头,顺着那节皓白的手腕,看向刚才突然出现在她身后,以掌丈量她身高的男人。
玄衣如黑火,带着几缕灰烟的飘逸,高大的男子比云绡高出一个头不止,正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
就在刚才,云绡还看见了这张脸。
只是她拔出剑前借着微弱的天光所见的是一张被尘土遮掩锋芒,闭眼沉睡的面容。
而此刻倒映在她瞳孔中的男子背对着光,光芒在他身侧萦绕了深深一圈,像是透过了他的身躯照在了云绡的脸上。
他的眼睛很好看,闭上时显得此人五官端方,正气凛然,但一睁开,那双眼尾微翘的狐狸眼便给他添了几分邪性,煞时从正义,化身成了神秘。
钟离湛眼中含笑,面对着云绡愣怔的视线也不动,由她看个够,看到回神为止。
他被埋在泥里两千年,魂魄被斩魂剑钉死在了身躯中,所以云绡掉进禁地之后,他一直都是以一个仰视的角度去看她的。
他知道她瘦弱,知道她年纪恐怕不大,却没想过她身量不太高,毕竟看上去手长脚长的,似乎能到他的肩膀。
故而钟离湛的魂魄随着镇魂剑离体后获得自由,他终于重新能脚踏实地地站在地面上了,这才发现云绡原来很矮,堪堪到他胸膛。
于是手欠地比划了一下。
云绡终于回神了,她先是回头看了一眼还被埋在土里的身躯,那如同雕像一样杀神本尊仍于红泥里沉眠。
再看就站在她面前的男子,眉目含笑,也跟随着她的惊讶,好奇地打量自己的身体,甚至饶有兴趣地评价一句:“啧,真惨。”
云绡:“……”
云绡没有震惊好奇太久,她牢
记着自己此行的目的,目光流转后迅速调整自己的方位,对着钟离湛的魂魄就要跪下磕头。
这一磕,又是沉重的响声。
钟离湛闻声眉心微蹙,他本想上前两步扶着少女起身,但看了看自己透光的手,钟离湛便停下来了。
虽说生前他被无数人朝拜,一天到晚不知多少人要在他跟前下跪,可说到底云绡也是他而今的“救命恩人”,总不至于还让对方总做小伏低。
于是开口:“起来吧。”
云绡听得出对方话语中的和煦,此人似乎并没有史册记载里的那么蛮不讲理和威严,甚至于她抬头朝他看去的时候,还能看见他的一些小动作。
比方说他站立的时候并不会站得太直,或抱臂,或负手,垂下的手还在悄悄地,试图去摸他的袖摆。
似乎在好奇怎么他都成鬼魂了,居然还能有衣服穿?
杀神比她想象的要“平易近人”得多了。
钟离湛摸了两下没摸到自己的衣裳,视线望去发现云绡还跪在地上,只是腰板挺正,正昂着头呆愣地看着他。
“还跪着干吗?”
云绡眨了一下眼,嘴角扬起露出颇为灿烂单纯的笑容:“腿疼,跪着舒服些。”
钟离湛这才将目光放在她的腿上,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小姑娘是从上头摔下来的,断了一条胳膊一条腿,还有条腿的腿骨都破皮而出,身上的伤颇为严重。
她倒是能忍痛,这么长时间钟离湛让她在这禁地里走来走去,画符绘图,她竟一声不吭,还能将斩魂剑拔出,这会儿才跪着让自己的腿放松些。
高大威猛的身躯靠近,这两步带着一股清晨的风,云绡眨了一下眼,便见对方蹲在了自己的跟前。
就算蹲下,他也像一座小山,给人的压迫感十足。
云绡屏息,不敢轻举妄动,却听见对方开口:“腿伸出来,给孤看看。”
云绡的心跳漏了一拍,几乎是钟离湛一个指令,她一个动作,一屁股就坐在地上,毫不犹豫便伸出了自己的腿,还甚至抬高几寸,好让对方看得清楚。
细瘦的小腿上沾满了泥灰和干涸的血迹,在这条腿往上抬几寸时,钟离湛就嗅到了云绡身上的血腥味与桃子糜烂的香气。
脏污下的皮肤很白,但太瘦了,几乎就是皮包骨。
钟离湛只瞥了一眼云绡的伤,便以手指悬空对着她的伤患处画一道符,像是随意开口问:“一国公主也吃不饱吗?”
云绡似是被人戳破窘迫处,低眉将嘴唇抿得泛白,有些委屈道:“我不受宠。”
“哦。”
钟离湛也不是真的要得到什么回答,只是这一问分散云绡的注意力,因为这一道符印下去她的伤口很快就能恢复,但也伴随着剧烈的疼痛,如断骨再造。
眼前的小腿已经在颤抖了,可见其主人有多疼,但云绡只倒吸一口气,并未喊出声音。
钟离湛起身,少女低垂着头,终于收回了腿,阳光透过他的袖摆照射在她白皙的鼻尖上,上头晶莹的汗珠正在发光。
“有人会来救你吗?”钟离湛问。
云绡闻言一僵,知道他这是要离开禁地的讯号。
便问:“曦帝的身躯……”
“哦,那个啊。”钟离湛撇了一眼自己还埋在土里的身体道:“这红泥绵延百里,不挖空我也出不来,魂魄自由已是莫大幸事,待孤出去寻个载体便是。”
云绡点了点头,确定了他是有能力出去,且不会被身躯束缚,不影响他杀显帝,她便不再多问了。
云绡扭了扭腿,确定自己的腿已经好了,剩下的伤也不影响活动,便站起身弯腰行礼。
“信徒恭送曦帝。”
钟离湛没动,只是目光沉了几分,心道小姑娘没回答他的问题。
他问她,有没有人会救她出去。
有时沉默也是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