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放在桌案上的手微微收紧,心跳不可控地漏了一拍。
这两天云绡就发现了,她偶尔能听见钟离湛的声音,他的声音像是从她的心口或者脑海中发出来的,其他人并不能听见。
她来的那一天听见了他的疑惑,一声“谁”之后,或许是因为云绡彻底清醒过来了,他也随之被一股力量困住,并未再发出声音。
后来在风峪镇,她的马失控了,许是因为生死攸关,所以他又出现了。
再后来她就好几天不曾听过他的声音,于两日前云绡无奈地整理奏折时抓乱了头发发出牢骚后,钟离湛又出现了,他说的是【你是谁?】。
当时云绡吓了一跳,她没敢出声,待到冷静之后再开口,钟离湛又没了反应。
上一次是昨日,曦族季家的季程旭被提了出来,细数罪责后斩首,云绡听了那些被挖出来的恶行,只想季程旭真是死一百次都不为过。
钟离湛似乎也听到了,所以他情绪波动较大,怒斥了一声【畜生!】。
云绡已经有些习惯了他突然地出现,便也点头:“对对对,就是畜生!斩首太便宜他了,你这儿有没有什么酷刑?先折磨再杀死。”
钟离湛又问她:【你是谁?】
云绡张了张嘴,她要说她是谁呢?说她是云绡,他也不认得云绡是谁,若要向他解释自己的身份,就还要解释自己的由来,一旦解释自己的由来,势必牵扯到他的死亡。
而今灵魂被困在身体里的钟离湛,还只是个建国之初满腔抱负的帝王,云绡若说了什么,会否影响后来事迹的发展?
她思考良多,终究没说出口。
倒不是真的怕自己改变了历史,而是有些担心现在活得好好的钟离湛得知他今后会疯,会被人唾骂,会死状惨烈,被封印于地宫中两千多年不见天日。
晃神的片刻,钟离湛又不见了。
云绡后知后觉地知道,他是在试图重新掌控自己的身体,到底是曦帝而非凡人,他总能在某些时候挣脱束缚片刻,便能与云绡短暂对话。
即便这个时候云绡不曾认识钟离湛,却仍然对他充满熟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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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离湛说,是也不是。
云绡便问:“他们的尾巴另有隐情吗?”
【你不是此间之人?】
云绡心下咯噔一声,呼吸都停了一瞬。
钟离湛恐怕知道自己未必能和她沟通太久,便没纠结这些。
【石床下,虎纹旁第三格,朱木简。】
云绡闻言回头看了一眼。
钟离湛的住处并不奢华,屏风隔断前后,此处为他办公之所,屏风之后就是床,不过那床云绡睡不惯,最近一直都是躺在长椅上的。
长椅好歹是竹藤编的,软一些,钟离湛的床是石床啊!一天睡下来不亚于被人打了一顿。
云绡越过屏风走到石床旁,沿着石床下的花纹一一看去。隐藏在符文之中的的确有一些兽纹,十二兽纹之下还有不同形状的石格。
云绡找到了虎纹,虎纹之下有五格,她找到第三个格子仔细摸索,敲敲打打,最后按压了一下那石格便有松动。
云绡费力地将石格按了下去,石床里侧便出现了一个半臂宽的缝隙。
云绡爬上石床,石床里侧的缝隙很深,整整齐齐堆码了大约十多个木简,其中一种暗红色的尤为显眼,应当就是朱木简。
她取出朱木简,也不走了,就摊开在石床上弯腰去看。
殿内烛火不太明亮,朱木简也不知从何朝代保存下来,上面的字迹十分清晰,木头也没有任何腐朽的迹象,偏偏字体古老,绝大部分云绡都没见过。
这几天看多了奏章,有些文字她也猜测出来了,根据照国现在的文字再反推朱木简上的内容,云绡读得磕磕绊绊。
“长空为垫云为台,山河化掌灵作盘,巧赐苍生一精炁,左右天道执黑白。”
云绡一顿,便问钟离湛:“这是何意?”
钟离湛的声音略为沙哑。
【孤也在寻找,这朱木简上的真相。但五族中四族都被苍穹赐予长处,有古书记载,尾人族原本是没有尾巴的,之所以长出尾巴,为对弈一方的赖棋行为。】
“赖棋?”云绡不明白。
【棋局之上,输者,需得挂上屈辱的标志。】
云绡轻轻眨眼,手指抚摸着朱木简道:“所以……尾人族输了,他们的天赋是能通兽语,让他们与兽同化便是对他们的侮辱,是嘲笑他们的标志。你说的赖棋难道是原本尾人族没有输,与他对弈的一方耍赖,才让他们背负耻辱,沦落至今?”
钟离湛沉默了会儿,不吝赞赏:【你很聪明。】
云绡抿嘴:“你也不是第一次这样夸我了。”
【哦?】钟离湛问:【告诉孤,你的名字。】
如若他夸赞过她,那就一定记得她的名字。
云绡眨了一下眼:“若我能离开,我就告诉你我是谁。”
说完这话后,她又紧忙要知道更多:“谁与尾人族对弈?你说的输赢,是不是五帝在世乱世之时的某一场战争?可若真是他们之间的战争,赢的那一方如何能让所有尾人都长出尾巴?”
殿内一片寂静。
云绡呼唤了两声:“钟离湛?你还在吗?”
很显然,他不在了。
“那我到底该如何解决这件事?”她咬着下唇,蹙眉道:“若明日你不出现,我就得替你做决定了。”
害怕吗?
云绡是有些害怕的,她如今成了钟离湛,天下那么多人都看着她,何舜将这些竹简带入大殿时殷切的眼神,就是想要得到一个有效的办法。
最有效的解决方法,就是让本不应该存在的东西——消失。
翌日一早,何舜就在殿外等着了。
云绡一整夜都没睡,反复琢磨朱木简上的内容,她拼拼凑凑也只拼出了那一小段,无法窥透其中指向。
日上三竿时,何舜隐晦地催促了三次,云绡将朱木简放回石床内,将一切复原,又在心底喊了两声钟离湛,无人回应。
何舜等了许久,终于等来了钟离湛的召唤,他刚一入殿便发现钟离湛没了往日形象,发丝有些凌乱地披散在背后,衣裳也不算太整齐。
何舜微微顿住,他想了一下,这件衣裳君上已经穿了有七日了。
云绡的确七天没换衣裳,事实上,她七天没沐浴。酷
暑天里她再热也不好意思脱光了下水,便只能待在殿内哪儿也不去反倒凉快一些。
她不知道自己熬了一整夜,眉头微锁时看上去有些阴郁,形象也不太好。
何舜问:“君上,有结果了吗?”
云绡零零散散地想了很多,想到最后便难免想起史书上对钟离湛的记载。史书说他疯了,斩断了六万尾人的尾巴用来熬汤饮下,将他塑造成了个能生吃人肉的野蛮人。
“何舜。”云绡问他:“你知道尾人族原本是没有尾巴的吗?”
何舜微愣,回答道:“禀君上,那都是数千年前遗留下来的神话传说。传说中尾人族骑兽而行,衣袍盖于兽身,看上去像是他们长了兽尾,或许……在传说里,尾人族的确是没长尾巴的。”
也可能是传说混淆了,那些野兽的尾巴,就是尾人族本身的也说不定。
云绡只是呆了一下,她想钟离湛说的是对的,尾人族原本是没有尾巴的,若赖棋也是真的,那这毫无用处暴露他们的本心又让他们屈辱的尾巴,就显得更加荒唐了。
“解放尾人的第一步。”云绡的手捏到发疼,却还是将内心想法说了出来:“斩断他们的尾巴。”
何舜惊了。
“君上……”
云绡抬眸朝他看去:“你有疑惑?”
她不知自己做的对不对,可她的内心告诉她,这是正确的。
这世上本来就不该出现一种特殊的人,便是后世有人伸张自由,让尾人族释放自己的天性,将长尾视为身体的一部分,无需为此自卑,可周围对他们的恶意和藐视并没有减少半分。
他们本就可以不自卑,他们本就可以与所有人一样,什么叫释放天性呢?尾巴,是他们的天性吗?
云绡想不明白,所以何舜有疑惑完全可以说出来,站在钟离湛的角度,她可以听他说。
可何舜见“钟离湛”轻锁眉头,一副阴气沉沉的模样,想要说的话全都吞了回去。
这像是一种警告,曦帝下达的命令从未更改。
“没有。”何舜垂首行礼:“臣这就去办。”
-
云绡下达命令的第一步,斩断尾人的尾巴。
下达命令的第二步,没有尾巴的尾人与常人无异,他们不再是任何氏族的奴隶。
曦族氏族之下,五万七千多尾人自然不是每一个都愿意斩断自己的尾巴,他们认为尾巴是身体的一部分,斩断尾巴后还叫什么尾人?
可曦帝说,所有人必须断尾,断尾后他们就再也不是氏族的奴隶,为了解脱自身,也有人主动向前。
后来还有其他族中的尾人也纷纷跑出来断尾,何舜也将他们的数量统计在内,断尾的尾人多达六万余人。
云绡并不知后来这些走向,她在下达命令后的第二天没等来钟离湛,第三天也没等来,等到第四天,云绡察觉到不太对劲。
当时她让洛锦找来一些树苗,正在钟离湛的宫殿前挖土。
堂堂曦帝的宫殿,居然零零散散小树几棵,枯萎萧条,没有半点颜色。
以前云绡喜欢在自己住的小院里种果树,那些果树其实都是她捡了其他人吃了吐掉的果核才长出来的。她从小饿到大,想过只要自己的院子里有果树,至少她不会饿死。
眼下在钟离湛的院子里种树没了那种缺少食物的迫切感,而且洛锦说了,眼下果树苗很难得,若有也先紧着果林那边用,所以他给云绡找了一些他不认得的小树苗。
云绡无所谓果树苗还是其他树苗,不过她认出了那些看上去病怏怏快死了的小树苗中的一棵是海棠。
她的小院里没有花,钟离湛的也没有。
过去她没机会给自己种花,眼下倒是有条件让钟离湛欣赏欣赏。
云绡将海棠花苗放进挖出的土坑里,双手拍了拍泥土,那股失重感更甚,甚至有些头晕目眩了。
云绡猜测,应当是九星连月阵到了时候,她要回去了。
“钟离湛?”
云绡又一次喊了钟离湛的名字,可惜几息之后,仍然没有熟悉的声音传来。
“我可能要走了哦。”云绡抿唇,浇完水后手指挑了一下海棠花苗上唯一一片树叶道:“希望你能活下去。”
活下去,开朵花,给这个时候的钟离湛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