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尾巴暴露了他的心思,紧张得长尾甩来甩去,刺杀不成反被欺辱至死,这就是他的结局。
那氏族将他的尸体丢到那些尾人的面前,告诉他们这就是反抗他的下场,在场的凡是面露同情之色,或流下眼泪的,结果与那个尾人一样。
深夜里的一把火烧死了所有妄图反抗曦族世家给他们划定好命运轨迹之人,连绵的火光燃烧起来时无数的哀嚎声响起。
因为是茅草屋,加之盛暑天里干燥,火势迅猛,想要逃出来本就困难,更何况还有氏族的家丁在外阻拦?
这一招杀鸡儆猴,将风峪镇里的尾人都烧成了行尸走肉。
钟离湛知道他是人非神,总有顾及不到的地方。
既然要实行五族平等,和平共处,便需要大量的人手去当他的脚,走遍照国江河山川;去当他的眼,看见世间不平不公;去当他的手,斩下作恶多端之人的头颅。
何舜是其中之一,却也是目前为止唯一一个效率很快,敢于上奏之人。
如风峪镇这样的地方,天地之间,照国江山覆及之内,不知凡几。
如风峪镇内这般,因为长期被人辱骂成猪狗,也就将自己当成猪狗的尾人,不知凡几。
有钟离湛坐镇,曦帝都亲临了,何舜想要安抚那十三户仅剩的几个尾人也简单了许多。首先便是调用当地官员派人保护他们,这是解决那些氏族最重要的人证。
何舜之前也不是没请过那些官员,但如今是曦帝执政之初,各地官员实际上都未有太大变动。那些官员表面敬重何舜,实则并不听他的,总找各种理由敷衍。
此地为曦族的领地,领地内的官员也曾是曦族已被钟离湛杀死的五帝之一的桓帝,执政期间就任位的。
基于他们已经管辖当地百姓多年,便是改朝换代,在对方没有被揪出过错之前也不能大刀阔斧地改变。而这些官员与当地氏族更是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明知道何舜是来查办氏族的,他们又怎会出人出力?
若不是何舜腰间有曦帝钦赐的牌子,他们不敢让何舜死在自己的地界里,早就动手了。
眼下曦帝亲临,官员先要自保,配合起来就顺利很多。
云绡看着何舜忙前忙后,又瞥了一眼不远处几所没被烧毁的茅草屋,夕阳的光洒在金灿灿的枯草顶上,从田里归来的尾人胆怯地望向这一边,连家都不敢回。
他们的身上都落了大大小小的不少伤。
明明钟离湛已经说了从此没有奴役,只能雇佣,这些氏族还是仗着过去随心所欲惯了的势,将钟离湛的命令当成一句空话。
云绡撇嘴,想起了钟离湛。
她想,像钟离湛那样的性子,在面对这些尾人的时候会做出怎样的决定?总得有个办法,将此事一劳永逸,否则一旦她离开了这里,风峪镇不出三年还是会回到从前。
云绡正在发呆。
突然有道微弱的力气扯了扯她的袖子。
云绡垂眸看过去,是那个险些死在她马下的小孩儿。
洛锦在不远处看着,钟离湛并没有不许他人靠近的命令,只要他不示意,洛锦也不会上前驱赶。更何况曦帝自在位之后传出的名声都与严肃狠厉有关,总得让他“亲民”一些。
云绡没弯腰,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小孩儿,目光落在小孩儿身后紧张地甩来甩去的尾巴上。
“您是君上吗?”小尾人问。
云绡点头。
小尾人朝她咧嘴一笑,他缺了颗牙齿,又因为长时间没吃过饱饭,很消瘦,笑起来像个猴子一样,滑稽又可怜。
云绡看他这样的身形难免想起过去的自己。
她以前没离开过皇宫,遇见的人都算不上多好,能不对她落井下石的就已经算是善良,而给她糕点吃食的她甚至得想一想,那东西里头有没有毒……在这种环境下长大,云绡并不太会与人相处。
但她能分辨得出一个人在面对自己时,身上是善意居多,还是恶意居多。
小尾人很纯真,一双眼亮晶晶地看着她道:“我看见了,君上在街上让他们当大马。”
云绡挑眉。
小尾人接着道:“君上是个好君上,比桓帝要更好!爹爹说君上命令天下没有奴役,也给我们分了地,总有一天我们能凭着自己的劳动吃饱饭,还能住上大房子!”
他的爹爹已经死在大火里了,如若不是因为他还小,偷跑出来没人发现,他也会死在那场大火里。
云绡看着他粗糙布满伤痕的手,问他:“你不怪孤来得太迟?”
小尾人摇头道:“爹爹说了,北朔太远了,如同我们这样等着君上解救之人不计其数,君上不能舍近求远,便是救人也得一步步来。总有一天君上的脚步会走到这里,到时候我们就得救了。”
他擦去眼角的泪水,充满期待地问:“我得救了,是不是?”
云绡看着他那双干净的眼睛,心中牟得涌上一股涩意,云绡深知自己是没有同情这种感情的,所以这股涩意来源于这具身体的本身。
她突然想起了徐容朝。
眼前的小尾人大约五岁左右,可她认识徐容朝的时候,对方已然是个身形健朗的少年。他也有与小尾人一样单纯的双眼,赤诚地看向每一个朝他露出微笑的人。
彼时徐容朝和云绡成了朋友,却也因此觉得皇宫中并不是每一个皇子皇女都是坏人。即便云绡告诉他,与五皇子为伍的人都会欺骗他,欺负他,可他仍然在一次意外被云宓帮助之后,相信了云宓。
一场只要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穿的刻意接近,徐容朝看不穿。
他又一次被五皇子捉弄后被困在皇宫的某处空屋里,徐容朝以为自己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温柔又贴心的云宓便是这个时候出场。她无意间发现这里有人,而后送徐容朝出宫
。
云宓给了徐容朝手帕,让他擦拭自己的汗水,又借着云绡的消息,与徐容朝攀谈。
徐容朝想要更了解云绡,云宓就告诉他,云绡的性格很独,不太喜欢别人问东问西,他若想要有什么好奇的,可以问她。
这种蠢话徐容朝也信。
这些也都是很久之后,云绡无意间发现徐容朝和云宓一起逛宫中花园,二人言笑晏晏之后调查了一段时间才知道的。
当时云绡听见宫里人背后笑话徐容朝,云宓分明是与五皇子一伙的,她不过是看不得云绡一点好,所以才用这种方法恶心人。
明明当时云绡只要冲出去告诉徐容朝,日后他有什么想问的都可以来问自己,不要相信云宓,因为云宓是骗他的,这件事或许就结束了。
可云绡远远地看着跟在云宓身后的徐容朝,他的尾巴晃得很欢快,云宓借由此猜测他的心事,几乎每一句话都说到了他的心坎里,他几乎要将云宓当成知己……那一刻云绡就什么也不想说了。
那个时候的徐容朝在她眼里,突然变得和过往围绕在云宓身边的其他人没有任何区别,和过去的皇子伴读,和后来的周泉礼都一样。
都是一样的蠢,都是能被云宓三言两语哄骗过去,掏心掏肺的人。
云绡当时就想……她不要再和蠢货当朋友了。
可蠢货徐容朝在临行前,说要给她一个礼物。
他捧出了一把十分漂亮的匕首,那不是云绡见过的最好的匕首,毕竟她长在皇宫,什么好物不曾见过?
可那却是她得到过的最漂亮的匕首,打磨得锋利,又有精致的刀鞘,还用她最喜欢的颜色的玛瑙做了点缀。
云绡看着脸颊通红的徐容朝,数日的气恼突然就烟消云散了。
她有些泄气地想,毕竟她当初接触他的目的也不纯粹,不过是看他一个尾人好骗,而他又是未来的尾人族长老,她想交个好,说不定日后有用。
偏偏这个时候徐容朝又对她说了许多云宓的好话,他说:“原来皇宫里的公主人都挺不错的,九殿下还带我出宫去吃了京酥糕。我本来想带给你的,不过九殿下说你不爱吃这个,云绡,京酥糕那么好吃的东西,你为何不爱吃?”
她不曾离开过皇宫,甚至从未听过京酥糕。
“九殿下还说,你平日里最讨厌别人去找你,因为觉得自己的院子太小不好招待人……”
“不过云绡,我们是朋友嘛,下次我有机会来京都,你能不能请我去你住的地方坐一坐?我只在外面看过一眼,里面都没有花……九殿下的院子里就有很多花,很漂亮的。”
“云绡,下次我来京都,我们和九殿下一起去金雀岭看日出好不好?九殿下说……”
少年的喋喋不休,叫云绡清晰地认识到,她永远也不会和徐容朝成为朋友了。她不会和任何一个夸奖云宓的人成为朋友,即便对方是被欺骗的。
当时云绡就想,她虽然不能和徐容朝成为朋友,但看在他送的这一把匕首的份上,她还是可以给他一个礼物。
云绡很早以前就在了解钟离湛的生平,自然知道他斩断六万尾人尾巴的事迹。十岁的云绡不知道徐容朝一旦没了尾巴就会成为尾人族里的残疾,会与他既定的长老职位失之交臂。
她只是不想徐容朝下一次来京都遇见云宓的时候,还有条尾巴跟在后面甩出他的心事,不想他像条狗一样被云宓骗得团团转。
离了若川,外面的人都会说谎。
有尾巴的尾人不理解谎言,说不了慌。没有尾巴的尾人或许会更快地知道,人这种生灵啊,一但能够隐藏情绪,谎言简直能张口就来。
会说谎的人,才不会总被谎言欺骗。
她药晕了徐容朝,割掉了他的尾巴。
而没有尾巴的徐容朝,变成了和云宓一样的人,他斩断了她的手指,他说她是怪物。
尾巴对于尾人族而言,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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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尾人问云绡,他是否得救了?
云绡朝他摇了摇头,小尾人的眼底明显的难过,他不解地看向云绡,云绡的目光却看向他因为难过而垂下的尾巴。
这是一条让尾人族失去尊严,被各族攻歼的尾巴。
只要这条尾巴在,他们就永远无法获救。
十岁的云绡想不通,她明明帮了徐容朝,徐容朝为何要那么生气?
此时位于两千余年前占据着钟离湛身体的云绡也想不通,明明尾人族知道自己与他族差异是什么,为何还要留着这条尾巴让自己处于劣势中?
氏族解放了牛群,却压榨了他们。
猪狗人?
不如马的畜生?
不是钟离湛来了,他们才得到拯救的。
云绡告诉小尾人:“什么时候你发现别人不会用异样的眼光来看你时,那你才算是被真的解救。”
第38章
“异样眼光?”
小尾人昂着头看着对于他而言十分高的“钟离湛”。他在风峪镇里出生,不知道什么是异样眼光,因为他一直以来面对的眼光只有两种,一种是父母的慈爱,一种是氏族的嫌恶。
云绡告诉他:“若一个人看着你,让你觉得不舒服了,那就是异样眼光。”
小尾人问:“异样的眼光,是不好的,对吗?”
云绡张了张嘴,开口之前想着自己如今是钟离湛,那可是个都死了还能为了尾人自我牺牲的真佛。
所以她将自己的反讽吞下,露出一副真诚的目光告诉小尾人:“对。”
“异样的眼光是不好的,天下人人都一样。”
这话让小尾人的眼底露出了惊异又灿烂的光,也让从云绡身后走来,打算向她禀告后续事宜的何舜顿住脚步,深深地看了一眼她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