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阔步走到云绡跟前,单手撑着膝盖弯腰俯身,以一种倾倒的姿势近距离地看向云绡的脸,对上她的眼睛问:“你可还会骗孤?”
云绡无辜地眨了眨眼。
什么叫骗呢?
又不是她强迫他非要和自己绑在一起的?纵使她在跳舞后的那番话是投诚,是示弱,是引导他再度开口给她一个共生的机会,可到底……还是他主动啊。
云绡那不知疼痛的眼神对于钟离湛而言,也代表着四个字——不知悔改。
明明之前还很会装可怜的小孩儿,这个时候反而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无赖感,大约是因为她知道他们俩而今的生死绑在了一起,他后悔也来不及。
也可能是因为……云绡看穿他的本性,比他看穿她的本性要更早,她也比他了解她,要更加了解他。
那粉毛鸡还在掐着云绡身上的肉,云绡一声不吭,在外人看来她昂着头也不知盯着何处发呆,只有钟离湛似乎能从她的瞳孔里,看见自己无可奈何的倒影。
其实没有倒影,是他看穿了自己的内心。
在粉毛鸡的手第三次伸过来时,钟离湛忍无可忍地抓着云绡的手腕将人带起,而后借着云绡的手掌朝那大宫女的脸上狠狠地甩了一巴掌。
这一巴掌用了十足的力气,甩得大宫女尖叫一声倒在一旁,就连云绡都感觉到自己的手掌很疼……比那女人掐她的时候都疼。
可见被打者更不好受。
钟离湛是有些暴躁的,所以他握着云绡的手腕也很用力,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了句:“你不是很能吗?这个时候装什么小白兔?”
连他都敢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骗,偏偏该硬起来的时候又要闷不做声地受人欺负了?
钟离湛瞥了云绡一眼,而后对上了云绡那似笑非笑地目光,她嘴角微微扬起,笑容一瞬即逝,但眼神中些许得意的狡黠还是没有藏住。
看吧,传闻中的杀神,就是个容易被欺骗,还容易心软的菩萨。
“放肆!!!”
妍妃站起身,她从未想过云绡居然有一天敢反抗!
她这一声怒吼,沉银宫中所有的宫女全都围绕了上来。
两人扶起被打得口鼻出血暂时失声的大宫女,两人一左一右如同门神一样守着大殿的出口,还有两人站在妍妃身边,狗随其主地对云绡直瞪眼。
云绡眨了眨眼,满不在乎道:“你不来找我,我也不会找你,你我就相安无事的不好吗?你又何必像狗嗅到了骨头的味道一样总凑上来呢?”
“云绡!!!”
那张妖媚的脸彻底扭曲,她撕扯着声音指着云绡道:“这都是你欠我的,是你欠我的!除非你死,否则只要你身上哪怕还有半点利用的价值,那也只能为我所用!”
钟离湛听着这凄厉嘶哑的声音,握着云绡手腕的手也松了一些,将人带着往后退了两步。
云绡对妍妃道:“怎么?你要拦着我?你就不怕仲卿仙师找你麻烦?一旦得罪了仲卿仙师,那显帝对你还能有几分好脸?”
这句话戳到了妍妃的痛处,她
那像是恶鬼一样的脸慢慢冷静了下来,周围的宫人眼观鼻鼻观心地也都跟着沉默。
云绡挑眉:“没事了吧?”
“没事,我就走了。”
说完这话,云绡转身离开。
跨出殿门时身后突然发出了哐当一声响,紧接着便是大宫女痛苦的尖叫。
云绡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大宫女红肿的脸上被破损的瓷杯碎片割出了好几道血痕,鲜血直流。
她瞥向地上瓷杯砸碎的位置,又瞥了一眼还紧紧握着自己手腕的修长骨节分明的手,嘴角扬起些许笑意。
这样的感觉还不赖,让她觉得,她或许真有一天能够逃出生天,离开这座深宫牢笼。
妍妃望着云绡离开的背影,少女脊背笔挺,再不似以往一样还会因为渴望得到母亲的爱而一步三回头。
她的目光也落在瓷杯破碎的地方,分明她刚才扔瓷杯的准头是朝着云绡的背后而去,可瓷杯却离她至少五步远。
前方的瓷杯碎片,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朝后方飞来,不仅划花了大宫女的脸,还割伤了妍妃的手背。
她抬起手,看向白皙的手背上一道浅浅的红痕。
伤口很薄,血珠已经要凝固了,可这灼烧一样的刺痛像是威胁警告一样,让她内心惶惶不安。
-
离了沉银宫钟离湛就松开了云绡的手。
还是带着些许泄愤地甩开的。
云绡也不恼,毕竟她已经完全掌握了眼前这位杀神的本性,知道他生气,也就只能气气。
钟离湛也从云绡的眼神中看穿了她是如何想的,这满口谎言的破小孩儿如今在他面前是彻底不装了。
钟离湛扯了扯嘴角,吐出一句:“怎么你身边都是一些疯子?”
周泉礼疯狂,有爱上旖族女人后被旖族咒语所控的原因在,那沉银宫里的那个女人又为何疯疯癫癫的?
云绡却因为他这句话失笑,她的双眼直勾勾地看向他,钟离湛被她的眼神盯得有些不适,而后反应过来她看着自己的意思。
他也是个疯子。
在他死后两千多年历史的记载里,他是普天之下最疯的那个疯子。
钟离湛没好气地瞪了云绡一眼,他没能威胁到她,毕竟今天钟离湛才算是真的看透了眼前的少女,她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胆敢欺神的小骗子。
偏偏钟离湛此刻拿她没有半点办法了。
别说他的骨剑已经与云绡的身体融为一体,即便是他的骨剑还在,他也只能受云绡的限制。
若要将时间往前推个两千余年,照国境内上下恐怕也找不出比她胆子更大的曦族人。
云绡也怕钟离湛把自己气出个好歹来。
她深知自己的优势所在,便是她有一双看上去还算无辜的眼,而且曦帝又非真杀神,好言哄着他也能听。
云绡走上前,她触碰不到他那身如烟似火的朦胧玄衣,便主动牵起了钟离湛的一根手指,指尖捏了捏,又晃了晃。
“别生气,我很可怜的。”云绡笑盈盈地说出这句话。
钟离湛:“……”
云绡揉着肚子道:“我好饿,我们先去膳房吧,路上我与你说说我与那个女人的事。”
她抬起自己的手道:“我保证,从今以后尽量不骗您。”
“尽量?”钟离湛差点儿又要气笑了。
云绡又道:“我说好了不骗您,就不能在这个时候说大话答应得斩钉截铁,否则日后又一个不小心在您跟前说了谎,那不就是现在也欺骗了您一回?”
钟离湛:“那你昨夜为何答应?”
云绡眨了眨眼,歪着头问了句:“我答应了吗?”
钟离湛:“……”
她没答应,她只是点头,点头并未应声,怎样解释都行。
钟离湛心道,好在他死了,不用因为受气无语再死一回。
果然人的底线只能一再降低,听见云绡这样强词夺理的解释,钟离湛已经没脾气了。
云绡的手还握着钟离湛的尾指,她与他并肩而行,简单地说了一番关于妍妃,关于她为何会一个人住在后宫偏远角落一处小院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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妍妃是曦族进贡给凌国的美人,于节宴上献舞险些坠下高台,是显帝将她拦腰抱起救了下来。
当时的显帝已是而立之年,可威严气势与俊朗的五官仍然深深地吸引着年仅十八的妍妃,少女因这一场英雄救美而怦然心动,从此一颗心就坠在了显帝的身上。
陷入爱河的少女眼底看不见显帝后宫无数,也看不见显帝对她的敷衍,她从不会去想自己只是曦族为了保全自我送来凌国京都的牺牲品,她以为这一切都是上苍的安排,是缘分,是恩赐。
少女妍妃很快便有孕,即便是身怀六甲她也足够漂亮,显帝表面上对她的疼爱不减,妍妃也十分期待自己腹中孩子的降临。
她不知深宫女子为了争宠能使出多少手段,所以也从来没想过自己每天吃的那些珍馐美味最终会让她腹大难产,险些死在床上。
妍妃生子时无比渴望能看见显帝,但这世上能为显帝生子的又何止她一人,她不是最特别的那个。
她躺在床上几乎丧命时,无数次幻想着显帝的那张脸,她想若她临死前不能再见显帝一面她一定会遗憾,魂魄飘荡于天地间,不舍离自己所爱之人而去。
后来宫中有擅医的妃子赶来,一看便说妍妃的身体不能顺生,但可剖腹取子。
妍妃害怕,但显帝答应了。
云绡就是这样从她的肚子里生出来,虚弱的妍妃看着云绡白嫩的小脸,脸上挂着满足又欣慰的笑,这样的温情持续到她的身体渐渐好转,能够侍寝之后。
那夜奶嬷嬷抱走云绡,显帝宿在妍妃的身边,她仍然美丽,生子之后身上多出一股温婉柔美的气质,比她以前只会痴痴望着显帝时要更加迷人。
可衣衫褪去,妍妃腹部一条蜿蜒扭曲可怕的疤痕让显帝兴致全无,当时显帝冰冷地看了一眼她的肚子,拢起衣裳就离开了沉银宫。
尚年轻的妍妃不知发生了什么,可她看出了显帝眼底的嫌弃,她怔怔地望向自己白玉一样皮肤上那条可怕的疤痕,崩溃地哭了出来。
要不怎么说她爱显帝爱得深沉,即便被显帝嫌弃了她也不曾对显帝冷情,反倒是无法面对自己亲生的女儿,只要看见还在襁褓里的云绡,她就会想到自己身上的疤。
她也不再去想云绡是她对显帝爱的证明,是流有他们血脉的共同的孩子,想的却是如若她从来没有怀孕就好了,若她永远保持着少女的姿态和身躯,显帝对她的爱就一定会更长久。
她厌恨云绡,将畏怯显帝,不敢面对显帝从来都没爱过她这一现实的懦弱,全都变本加厉地还在了还是孩童的云绡身上。
云绡从小就知道,自己的母亲不爱自己,她看她的眼神里从来都没有柔情,哪怕是假装的都没有。
从此以后,云绡成了她身上的那道疤。
云绡不明白,一个人的爱为何能扭曲成这样?
或许从一开始妍妃就不是普通人,她的脑子本来就有问题,所以她一切与生母相悖的行为都得到了解释,是妍妃的问题,不是她云绡的问题。
得不到母亲的爱,云绡就学会了来爱自己。
不论在宫中经受了多少磋磨和欺凌,她都在内心一遍遍告诉自己,她才没有错,她就是最好的,她喜欢自己的一切。
因为妍妃不想看见云绡,便将她远远打发到了皇宫角落的破旧小院中。
若是云绡哪一次做了什么事稍稍在显帝的面前露脸了,那天妍妃就会特地让人请她去沉银宫,不论是骗是哄还是威胁,都是要她主动借着显帝对她目前的这一点好感,为妍妃谋得更多来自于显帝的喜爱。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
云宓即便在晨妃跟前寄人篱下,可至少晨妃也为她有过几分打算。晨妃从未克扣她的
吃食,晨妃从未打过她,晨妃也会为了自己的名声,在云宓被关青云司后想办法将她尽快捞出去。
云绡被关青云司那么多天,妍妃不是没有听过她的消息,她从未想过救云绡,甚至担心云绡会惹显帝不高兴,从而连累到她。
周泉礼死了,云宓被送到逍遥王府之前攀咬云绡,妍妃也从没想过自己的女儿或许会被陷害致死,却在仲卿仙师为云绡说了两句话后,急匆匆地想要云绡借着仲卿仙师的关系,讨好显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