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才落她又赶忙补上一句道:“我以前说你像菩萨那是嘲讽你的,因为我
觉得你很傻,一个好人再怎么正义善良也都得先保全自己,所以我每一次嘴上说你菩萨,其实心里都在骂你笨蛋。”
钟离湛:“……”
他知道,她一直都在心里这样腹诽过他。
“但是钟离湛,你真的好像菩萨。”她认真道:“像我小时候去过的皇都寺中白玉雕砌的菩萨像,受人供奉,吃香火的那种。”
菩萨像很高,额上天然一块红玉,工匠巧手没有破坏那块红玉,让红玉成了他额心的法相,白玉磨得轻薄如纱从头顶垂落遮住了佛像真容,一如此刻落在钟离湛身上的月光。
云绡想,难怪天道会偏向钟离湛,宁可继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舍去那些被他精心孕育诞生出来的神明,也要依钟离湛的心意,许他一次公平。
神明不会觉得摧毁宫殿,摧毁过去所有功绩,会不如后世人能多一片吃喝不愁,能嗅鸟语花香的林重要。
可他就是这样想的。
没有伤感,没有遗憾,也没有失落不甘。
他的所有愤怒和戾气,都用来对付苍穹,而他对苍生又有天然的温柔与怜悯。
钟离湛也不管他在云绡心里到底是真笨蛋,还是真菩萨,他只问云绡:“你就说这林子里的鱼好不好吃?”
云绡点头:“好吃!”
钟离湛唔了声:“那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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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宫离东洲有些距离,二人出了深林一路往东洲方向走,便是用上了符,他们到达符玉城外也还是花了三天时间。
这三天半落春雨,草木复苏,树枝上挂着嫩芽,泥地里偶尔得见一两朵漂亮的小花。
也是到了东洲遇见人烟了,云绡才知道很快就要立春了,一旦立春,冬天就是真正的过去。
南方的天较于北方暖得更快,云绡已经不用披着毛茸茸的大氅取暖,她的身上换上一件火红的毛领半臂,看上去像个喜庆的红鳞锦鲤。
这衣裳是才到东洲于江边集市上买的,要价不高,面料也不算顶好,毛领是兔毛,好在做工精巧。做这半臂的人有一把刺绣的好手艺,红衣上到处都是金线银丝针针分明的忍冬花,活灵活现,意为新生。
云绡买了,当下就穿了。
她蹦蹦跳跳地问钟离湛:“好看吗?”
钟离湛觉得她当真像个红毛兔子,尤其是她的头发因为干燥生电,编的辫子有些炸毛,可爱得人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钟离湛点头,极为认真地回应:“好看,好看极了。”
卖衣裳的大娘不光有巧手,还有一张巧嘴,见这二人气质非凡,亲昵劲儿旁若无人,像是外来的新婚夫妻,便道:“公子可是与您夫人来东洲游玩的?”
钟离湛喜欢这个称呼,虽然喊他公子显小了些,但云绡是他夫人没错。
所以他也耐着性子,含笑回答一句:“来祭祖。”
“祭祖……这、这……我这儿还有一件珍珠色的半臂,上头绣的是白玉兰,也很适合夫人,夫人可要看看?”大娘心想,来祭祖的哪儿有穿得像朵红艳艳的山茶花?还是素色的为好。
云绡虽不清楚细节礼节,但也知道大娘的用意,她低头看了一眼身上色彩鲜艳的衣裳,想着要不要换一件更合适的。
她还没开口,钟离湛反而道:“就这件好。”
他看着云绡,解释:“衬得你如娇花,更显我占便宜,钟离氏在上的列祖列宗看见了只会为我高兴。”
至于那些同样埋在那儿的后生小辈……谁管他们怎么看待穿红衣祭祖。
钟离湛道:“我钟离氏的祖训有云,穿得越明艳,便代表对所见之人越尊敬,说明你为见他精心打扮而来。”
又加一句:“况且我们来此也为成亲,哪儿有成亲不穿红衣?”
云绡抿嘴,笑得眉眼弯弯,也不戳穿钟离湛的胡说八道。
第151章
钟离氏的祖祖辈辈都埋在符玉城外靠着霖江边上的一座小山上,那山不属于望月山的范围,所以上次云绡和钟离湛来过东洲,却没真的靠近过那座小山。
彼时钟离湛没想过会再回来,他心中有结,失去了一部分的记忆,有些回忆变得模糊了,他便总觉得最后一次和至亲之人见面又分别是不欢而散。
他知这世间有天道有神明亦有灵魂,钟离湛相信死去的人不过是去到了另一个世界,他们仍然能看见或听见记挂他们之人的声音。
那个时候他只远远看着小山,不靠近,也是怕父母失望。
如今关于云绡在他身体里时的所作所为全都想起来了,钟离湛也清楚地知道,或许从他那次离开符玉城时,他的父母就一直都期盼着他能够再回来。
亲生孩子,宠爱长大,又有什么龃龉是说不开的呢。
他也有些庆幸,今日的自己是个完好的人,而非灵魂之态,否则他若以灵魂站在父母面前,他们又该有多伤心?
绕过符玉城,一路走到霖江边上,天色已经不早了。
冬才过,春将始,霖江边上一阵阵香气袭来。黑石的缝隙里生出了一片绿丛,绿丛之间独杆而立的水仙花长势惊人,纯洁半透的花瓣伴着金色的花蕊,在夕阳余晖下透着薄薄的橙色。
水仙花的香味不复杂却很浓郁,带着清甜顺风飘散至霖江两岸。
云绡特地采了一束带到了山上,钟离湛也不约束她,反而觉得一身火红的云绡捧着白色的水仙很温柔,也很漂亮。
云绡对去见钟离湛的父母亲人也没什么好紧张的,毕竟她曾今亲眼见过他们,她知道钟离湛的父母都是很好的人,她用钟离湛的身体拥抱过他们。
即便云绡和他们相处的时间很短暂,可她仍然记得钟离湛父亲肩膀的宽度和钟离湛母亲身上的香味。
他的父母已经去世两千多年了。
东洲百姓对钟离氏并无恶意,钟离氏祖坟陵园也没有被外人破坏过,只是当年钟离氏的后人尚在时还不时有人打扫,自从谢尧钰去了渡仙城被困在那里之后,山里的野草已经长得比人还高。
曾经走过数千年的石板路仍然坚固,只是杂草将其遮掩,还是钟离湛一纸黄符烧上去这才将小路显现出来。
阶梯顺着山体分段,每一段上都有一代钟离氏嫡系亲人的埋身之地。靠近山下的地方碑文还算清晰,行至半山腰那些碑文就模糊许多了。
很久都没有人前来祭拜过他们了,但这座山上长了不少野果树,都是一些鸟雀带来的种子,经岁月生长成天然的贡品,落在钟离氏后人的墓碑前。
钟离湛的父母埋得很高,和他的祖父祖母只差一层台阶。
这里几乎已经到达了陵墓小山的顶峰,太阳彻底落山,天空是一半深蓝
和一半红紫色交融。
钟离湛无需看墓碑上的字,他只看那墓碑边角上一朵几乎看不出形状的银杏纹路便知道那就是他父母永远沉睡的地方。
他的母亲喜爱银杏树,那树比较好养活,只要生长了,便能抵抗时节与恶劣的气候,还能长出那个时代里难得的鲜艳的金色树叶。
钟离氏的老宅里就种了许多,如今那些树死的死,砍的砍,早就不在了。
但他父亲对母亲深情,不论他们中的谁先过世,他都会将这些细节融入到母亲的所有里。
生同衾,死同穴,母亲的墓碑较宽,旁边甚至没有其他碑了,可见他们二人不光是埋在了一起,甚至共用了一个墓碑。
钟离湛垂眸看着斑驳的墓碑,心里很不合时宜地想起,日后他与云绡也要如此,或许如此就能求一个来生仍有羁绊,生生世世长长久久地不分离。
云绡见钟离湛盯着墓碑发呆,她还以为他认错了坟,而后钟离湛便伸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墓碑,将上面的枯叶野草全都拂去了一边。
云绡问他:“是这里吗?”
“嗯。”钟离湛点头。
他虽有胆子来见,却不知要如何开口。男子与父母之情较于女子而言更为含蓄,钟离湛正在心中措辞,至少得先喊一声爹娘,那边云绡就噗通一声跪下了。
钟离湛:“……!”
云绡跪得很干脆,她手里还捧着花,结结实实地就给钟离湛的爹娘磕了个头,钟离湛伸出去想要拉她的手悬在半空,一时僵住。
云绡其实也不太懂是不是应该这样做,但她至少知道对待已经故去的长辈,她得先跪拜,而她对钟离湛的父母,于心底也是有感激的。
他们教养了钟离湛,也相信孩子的选择,若非有他们将符玉城城墙上每一块砖都精心雕刻出了符文,符玉城早就不复存在了。哪怕只见过一面,云绡也能感受到钟离湛对他父母的爱意,和他父母对他的爱意,那是云绡此生都不曾感受过的孺慕之情。
云绡的膝盖下没有黄金,她尊敬钟离湛的父母,既然要和钟离湛成亲,她当然也是要祭拜“爹娘”的,跪下,是她对他们最起码的尊重。
但跪下磕头之后,云绡就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
她抬起头,一双明亮的眼带着几分求助地看向钟离湛,希望他能说点儿什么。
钟离湛就这么看着她,心像是被她狠狠撞击,有些酸涩,也有些柔软的温暖。
他曾和父母开不了口时的话,云绡说给了他父母听,他父母对他的些许误解,云绡也替他正名,也是云绡知他心意,看似冲动地替他拥抱了他的父母,那一瞬所有隔阂冰释前嫌。
这回仍然是她,在他踌躇不前时替他做下了决定,破除他所有忸怩,将他教她正确表达爱意的方式,反哺给了他自己。
钟离湛掀开衣袂也跪在了云绡的身边,他对着墓碑深深地磕了个头,再起身后轻声开口:“父亲,母亲,她是云绡,是于我而言,如母亲之于父亲一样重要的人。”
云绡抿着唇,眨巴眨巴眼,露出一抹浅笑:“对,我就是云绡。”
“儿本早该来看望你们的,可命运捉弄,直至今日我才能真正地站在你们的面前。我永远都记得父母的教导,历经多年,仍记得要做一个正直纯良之人,希望而今的我未叫你们失望。”钟离湛说着,又牵起云绡的手,紧紧地握着道:“儿有相爱之人,儿之喜悦,魂处异界的你们若能感知一二分,便知儿之欢欣足幸余生。”
云绡听完,深知自己说不出如钟离湛这样文绉绉又动心动情之话来,干脆连连点头附和道:“对对,我也是,我也是这样想的。”
钟离湛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眉目弯弯地看向云绡,水仙花衬得她面容娇艳。她笑的时候一直看着钟离湛,如她自己说的,她也和钟离湛有同样想法。
“春里地寒,久跪伤腿,儿舍不得,谅父母亦体贴儿与新妇,这就先起身了。”钟离湛笑容还未退去,便厚着脸皮说这句话,拽着云绡的胳膊让她站起来。
云绡眨巴眼,眼神询问他:这样也可以?
钟离湛点头,差点儿就要当着他爹娘的面再搬出钟离氏组训有云。
他看着云绡还捧在怀里的水仙花,又卖给爹娘一个云绡的好,道:“绡绡来见你们,知灵魂不食五谷,金银亦无用,便带了一束新鲜的水仙花,望此花之娇爹娘见之欢喜,此花之香爹娘嗅之心仪。”
云绡心想,他若当初也拿出现在这样的态度来,也就不用她还得费心帮他和他爹娘缓和关系。
可转念一想彼时钟离湛肩负甚重,有些事钟离氏知晓得越少反而越安全。他和他父母过于亲近的话,那些云上巨人说不定就会把心思打在他爹娘的身上,让他爹娘无意间做出与何舜一样的选择,那会成为他们一生最大的痛苦。
云绡正欲将花放在墓碑前,她才弯腰山林间就起风了。夕阳最后一丝微光洒在狂风舞动的野草上,吹乱了云绡和钟离湛的发丝、衣袂,也将云绡带了一路上来的水仙花吹散。
水仙花的花瓣与花体几乎连为一体,吹散时也是整片的花朵往外飞散,纯白的水仙花落在草野丛生的山林间,一层层阶梯飞舞而下。
就好像是钟离湛的父母信了他的话,使了一阵风托起这些水仙花,散扬至钟离氏的陵园间的每一寸土地上,借此机会介绍自己的儿媳妇,也让所有人沾一沾云绡带来的花香。
云绡和钟离湛想的一样。
这虽然是他们祭拜先祖的日子,却也是他们大喜的日子,他们都觉得这一阵风送来的是欢欣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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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钟离氏的陵园山丘上离开,天色已晚,云绡和钟离湛踏着月色下山。
二人心情都不错,牵着手,走起路来顺着云绡的步伐还有些摇摇摆摆的。
符玉城这个时候城门早就落锁了,尤其是在望月山上起火,湖族又出了一些变故,圣仙之名传开成了吃人的恶鬼之后,符玉城天一黑就不许任何人进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