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别说是那些正在顺着禁军指引方向疏散的人群,就是摘星楼里早知会有变故的几人都脸色骤变。
徐容朝认出了这个人,徐容靳也认出了他的声音。
“吾之信徒兵临城下,只需一声号令便可铁骑踏雪,横冲京都,谁若不从,皆如此塔!”
随着何舜的话,城门外轰隆隆马蹄踏地之声,溅起白雪纷纷。
方才还有些许阳光的天在这个时候变成了灰蒙蒙的,远方兽群嚎叫,城中所有牲畜都像是应了感召般躁动,在百姓眼中,那个逆着厚云中仅剩一丝浅光的男人身上仿佛镀上了一层金。
五族之力,汇聚一人之身,他当然该是天选之人!
可,天选之人,怎会在这样盛大的场合,以兵力压境,在凌国本有帝王的情况下,还要威胁百姓他要当这天下的君主?
“妖言惑众!全都是妖言惑众!”云光憧颤抖着伸手指向何舜:“来人!将那妖人拿下!”
隔着半条街道,两栋高楼遥遥对峙。
城门外一声咆哮的“杀——”,响彻云霄。
云霄之上,暗雷翻滚,层层厚云间仿佛有一双双眼正在窥看这一切。
第144章
城外马蹄声惊骇城中百姓,便是摘星楼处也能感受到京都城外那股强势之力。
此时的杨珩宁和徐容朝都有些坐不住了,他们谁也没想到今日会发生这么大的变故,而他们并没有做好要为短暂的利益付出生命的打算。
杨珩宁已经在给阿樱几人准备退路,他们料想着京都城不可能所有城门都被封锁,总有一条小道可以避开这里的是非。
倒是徐容朝,他慌乱了一瞬后见徐容靳竟然只是皱着眉头没动,与他相邻的沈旨甚至连脸上的浅笑都没收敛,他便知道恐怕这些也早在他们的预料之内。
他们究竟要做什么?
“吾欲天下皆安,奈何尔等不臣,那便让这尸山尸海化作吾之登天梯,从此以后,四海之内,尽是吾奴,八荒之间,尽归吾属!”
此一番豪言放出,所有听见的人全都怔住了。
何舜就像是怕他们不懂自己是什么意思一般,还特地解释,从此以后没有五族之分,因为五族全都是他的奴隶,从此也再没有各族的古殿长老,他们的所有地界存在的必要,便是为他创造价值。
他将天下都化成了圈,而天下百姓,就是他圈养的牲畜,一旦做得让他不满意,那他就可以任意斩杀。天地间再也没有什么国规王法,只需要他的一句话,便可以决定任何人的生死。
所有人都是蝼蚁不如,只有他一人高高在上,独裁生灵。
何舜将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直白了当地表述出来,并告诉众生,因为他身上有五族的力量,这是天神赋予他的能力,他便可以主宰世间。
百姓应当庆幸是他来做这个天下之主,而不是如云光憧那样身无长物的废物。
云光憧站在另一栋高楼之上,他没有传音符,声音不能让全城百姓都听得到,他用自己的嗓音声嘶力竭地呐喊着,要唤醒所有被何舜迷惑的人,这是强盗屠杀者的逻辑,他们不必对他的不杀而感恩戴德!
“若没有你!便没有今日攻城掠地!他们本就可以安稳地生活,是你打破了这一切,却要他们感激你?!”
云光憧的话只能传达到他自己所在的高楼之下,再远一点的人便听
不清了。
楼下禁军其实在何舜身体后方折射出来的一道金光中有些迷失,又被云光憧这句话点醒。
“若不杀之恩也算恩的话!那欲杀之仇亦是仇!什么天神赐予的五族之力,这些全都是你想要剥削苍生的借口!今日我可以为求自保将江山拱手相送,那我于百姓置于何处?
凌国的百姓绝不能成为你的奴隶!早在数千年前,哪怕是当年杀神当政也解除了奴隶的身份!你却要倒反天罡,把天下变回那个蛮横的、弱肉强食的天下,我不许!”
云光憧的声音带着恐惧的颤抖,因为他已经感受到了何舜身上那股惑人的力量,仿佛能轻易让人相信他,信奉他,从此依顺于他。
他庆幸仲卿仙师在他身后推着他的背,提醒他这是属于旖族女子的力量,何舜可以凭着他的音容相貌,俘获他人的感情。
而云光憧方才那番话也算他的肺腑之言,虽然是畏惧着喊出,也想过倘若他今日真的死在这里,至少后世人的历史上记载他是个为国捐躯的帝王,那也是累世美名。
“尔等皆不信吾?”
何舜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他的笑声扩散城池内外,与天际轰隆隆的雷声混在了一起。
何舜抬眸看了一眼苍穹,那里已经灰蒙蒙一片,裂风阵阵,将从天而降的雪子也吹散了。这一刻雪止风饕,隐藏在厚云之间的雷鸣闪过一道道蓝紫色的电光。
那些光芒就像是一声声在他耳边炸响的斥责和警告。
他们似乎猜到了何舜要做什么,可他们又始终不相信何舜敢这么做。
何舜道:“那便让你们看看,吾是否是苍天选中之人,也让你们瞧瞧,这世间本来就该有的模样!”
黑袍一挥,成群的鸟雀乌压压地朝空中飞来,那些鸟雀听从何舜的指挥,发出了刺耳的尖鸣声。它们低空掠过,飞至大街小巷,像是织成了一张细密的网,从天而降,盖在了无数逃窜的百姓身上,如同天然而成带着尖喙威胁的牢笼。
他们看着近在咫尺的充满血丝的猩红的眼,那些鸟雀如同疯魔了一般拼命在他们的身上留下伤痕,只等他们不挣扎了,鸟雀才肯住嘴。
他们抓不住它,也阻止不了它。
街道前,深巷口,高马拦路,野狗狂吠。
天云鼓楼上的何舜发出了低声的呜呼,那是他们听不懂,可尾人族却十分熟悉的兽语。不止是一种兽语,更像是一种号召和命令,使得所有禽兽都听令行事,彻底失去了自我意识,反咬主人。
城中百姓惶恐无比,他们之中也有尾人族的,可尾人族的也无法控制那些发疯的禽兽们。他们更不相信,这世上竟有一个人的驭兽能力如此可怕,除非对方真的是被天神亲赐的。
天神为何要赋予一个想要将苍生都变成足下奴隶之人,五族共同的力量?
神明难道不是应当,希望苍生好?
尖叫声四起,恐惧声响彻整个京都,京都内外的声音形成了两种完全不同的世界,这座城市,在这一刻仿佛化成了被云上巨人牢牢掌控的天地。
京都的百姓,只是尘世间百姓的一个缩影。
五族皆在城中,可五族谁也无法挣脱何舜带给他们的枷锁。城池封锁,他们无法逃离,只能惊恐地看着愈来愈沉的天,生怕灾难降临头顶。
灾难其实早就在了,它一直都在。
云光憧也在畏惧,他看着天空翻涌的云,天际仿佛要坍塌下来层层蓝紫色的电光,飓风裹挟着轰隆隆的雷鸣,将他的衣饰吹乱,将他象征着帝王的金冠吹歪。
视野里摇曳的珠旒,一如他脚下城池,剧烈地晃动,如同地龙凡身,要将他们全都吞没进那豁然打开的地缝里。
将此间一切,一夕间全都掩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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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是你们计划的一部分?”徐容朝惊恐地看向徐容靳:“你到底是云绡的人,还是这个妖邪的人?!”
徐容靳让他告诉凌国的新帝,各族地界中异象丛生,是因为天降灾星,灾星在世便是要祸乱天下的,他给了警示,可这一幕还是在他的眼前上演。
城外厮杀的吼叫声不断传来,摘星楼挺立在京都城中,仿佛与那些残忍的战事毫不相干,可他嗅到了血腥味!他知道有人死了!不止一个,或许他也会死在这里……
“徐容靳!你到底要做什么?给我个准话!”徐容朝道:“若你要害人,我现在就……”
就打晕他,将他带回若川,从此以后不许他再离开若川,省得他被有心之人蛊惑利用,成为他人手中的杀人利器!
“你就如何?杀我?”徐容靳反问。
“我怎么会杀你?你怎会如此想我?!我们是……”是亲兄弟啊。
是如今在这个世上,最亲近的人了!
“那就信我。”徐容靳那只完好的眼沉沉地看向徐容朝。
徐容朝觉得他真的疯了,而他回头看去,临窗里还有个更疯的。
沈旨把玩着手中的折扇,嘴角噙着的笑容因为风云骤变,天色越来越难看也越来越深。他听着城外的声音,看着城内的乱象,最终目光遥遥落于天际那不断闪烁的雷霆上。
“天会塌。”他道:“但也不会塌。”
就在他这句话落下之际,一直在云光憧身后的仲卿突然双手比了个结印,天云鼓楼处的阵光乍现,淡蓝色的光芒将何舜困在其中。
所有人都以为自己看见了希望,呼嚎着仲卿仙师的名字。
可下一瞬,何舜不过弹指之间便将阵法破除,大呵道:“吾具五族之力,自然也包括湖族!你的阵法不过如此!不过你竟敢对吾动手,莫非你们都想反抗吾?反抗上天的决定?!”
“你要杀掉满城百姓,自己坐上帝位,便是上天的决定?!”云光憧问。
一道惊雷落在了距离天云鼓楼附近的高楼上,霹雳一声,火光四溅。
“吾便是天命所归!难道尔这小小人族帝王也敢反抗?真是可笑!那两千余年前的钟离湛亦想反抗上苍,他的结果你们也看见了!凡是与苍天对抗的,都是死路一条!吾便是苍天使臣!吾是五族之力所归!吾乃天神亲赐!尔如不依,便是下一个被埋高塔之人!”
“尔可要想好了,日日夜夜,冤鬼锁魂!朝朝暮暮,黑牢深囚!年年岁岁,烈血封身!在这天下世人的眼里,而就是恶名昭著,这些人的性命生死,皆系于尔!尔敢?”
“尔敢——?!”
一声震慑,乱了世人心魂。
云光憧哆哆嗦嗦地往后退,他不知自己听见了什么,可方才那段话却像是被他的脑海牢牢记刻,反复在他的耳畔回响。
他其实也贪生怕死,他一直站在这里与百姓共进退,便是想着哪怕一死也不卖国,至少将来身后名是好的。
可若今日他与百姓死在一起,来年史书上于他的记载,是他残害屠戮京都所有人,那个……那个黑衣裹身的妖邪,摇身一变成了救世主……
怎么能?!
怎么可以?!
“不……不——不!!!”
云光憧双腿一软,扶着钱英城也没能站稳,笔直地朝后倒下,像是已经预料到自己的结局!
他的目光骤然朝神霄塔的方向看过去,他其实从不信这世上有真神明,信那长生丹药,亦是一种寄托罢了。
可一切真相血淋淋地就摆在他的眼前,他一直寻找的国师的软肋便是神霄塔下的钟离湛,原来这世上真的有钟离湛!原来……钟离湛竟不是杀神吗?
那他为何会被圣仙所杀?
那他为何会臭名昭著千年之久?
历史由胜利者书写,可若那胜利者才是屠戮苍生、意图把控苍生之人,若那胜利者将所有善变成了恶,将自身的恶行变成了替天行道,那他们还在坚持什么?对抗什么?
“哈哈哈哈——尔不敢!不敢!”
台下人议论纷纷,人声愈发鼎沸,他们震惊地看向坍塌的神霄塔,有一道声音不断在他们的耳边回响。
那道声音告诉世人,那个传说中的啖人肉食人血的杀神,曾也被五族的力量困在围城之中,他向上天反抗,最终被压在了神霄塔下。
上天意欲何为?
上天派来眼前这个疯魔的妖邪,从此控制住苍生,便是要将世人化作他们掌下的奴隶?
有人不信,亦有人信,可生死在前,不信者也对那电闪雷鸣的天产生了无尽的惶恐和畏惧。
“我敢。”
一道清灵的声音响起,她明明没有如同云光憧那样声嘶力竭地咆哮,也没有如何舜那样张狂到猖獗的呐喊,却叫这狂风把她的声音带到了每一个大街小巷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