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了半途景妍也发现了云绡的不对劲,她就像是个提线木偶一样,没了自己的意识,整个人轻飘飘地朝特定的方向过去,双眼虽睁着,却更像是在梦游。
越是跟着,景妍心中猜测越清晰,云绡走过去的方向恰好正对着神霄塔!
仲卿离开京都后神霄塔一直都是国师的居所,便是明日那位大人要见云绡,也是让云绡去神霄塔去面见他!
云绡深夜前往神霄塔,莫非是想提前和大人相见?
大人本就对她过多在意!景妍不会让他们碰面的!她不能让云绡看见那位大人!这世上就没有任何人,能抗拒得了那位大人的魅力!
“云绡!”
景妍突然开口,孤身走在前头的云绡脚步一顿,这才像是被唤醒了魂魄一样缓缓转过身来看向景妍。
她的眼神露出一丝疑惑,而后是故作镇定。
景妍看见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心中升起诡异的难堪,而云绡看向她的眼神更如同在看什么不入流的低劣之物,就像当初告诉她死期时一样。
“敏美人找我有事?”云绡故意如此称呼她,嘴角甚至带着嘲讽的恶劣的笑意。
她的一举一动都像是在侮辱景妍,提醒她如今的不堪。
她们完全不是母女,更像是死敌。而景妍也不知道眼前的少女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完全不受她的控制,明明之前还任打任骂,可她如今就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一样。
“你不用讥讽我,毕竟我只是想要活着。”景妍一步步朝云绡靠近:“之前我从未想过我的女儿居然会那么恨我,恨到要杀了我。”
她的声音放低:“我还记得你小时候的样子,也记得我喂过你母乳,你在我的怀中哭笑,而后一点点长大。云绡,你还记得你以前渴望我的拥抱,每次看向我的眼神吗?我在想我究竟做了什么罪大恶极之事,要你摒弃母女之情也要置我于死地。”
云绡对她这段话毫无所动。
景妍似是在自嘲:“也对,我对你不好,你恨我是应该的,但我也没主动加害过你……你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变成了我完全不认得的样子?你又是从何时开始,于国师那里学会了反咒!甚至让国师对你另眼相待,要将你捧上圣女之位?!”
她看向与她越来越近的景妍,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危险的靠近,那张稚嫩的少女脸庞上露出了孤高自满的表情。
“国师?你说的国师是不是浑身披着黑色斗篷看不清面容的那人?那个人啊,我小时候就见过啦。”
“景妍,你的确没有主动加害过我,可你的冷眼旁观更让我的童年充满了不安和痛苦,你带给我的伤害比那些兄弟姐妹们要多得多。
你问我,我究竟是何时变成你不认得样子?呵,其实你从来都没了解过我。从三岁你将我赶出你的宫中,让我和一个对我充满恶意的嬷嬷在那偏僻的小院共同生活时起,我就在做一个梦。
梦里很黑,很狭小,恶臭弥漫,我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谁也无法救我。还有一道鬼魅的声音一直在喊着我的名字,好像只要我应他一声,他就能彻底占据我的身体,把我变成行尸走肉。”
云绡在提起这些过往时,脸上有片刻的扭曲,像是又回到了被噩梦困住的可怕时刻:“每次醒来我都不敢再睡,所以我总是去找你,总是用你嫌恶的眼神看着你,我希望我的母亲能抱着我睡,或许这样就能驱赶梦魇。”
景妍放在身后的手已经捏紧了之前从国师那里获得的符,这还是上一次显帝赐死她而她差点儿没能活过来后,国师给她防身所用。
不论什么妖魔鬼怪,只要这一张符,对方就会灰飞烟灭。
她漫不经心地听着云绡说起那些她根本不在意的过往,突然云绡的话音就转了。
“你不是说,你想知道我为何改变吗?因为我后来接纳了那道声音!我从发出声音的梦魇里学到了许多东西,这让我变得强大,也让我知道,或许我就是天命所归最特殊的那个人,那道声音,未必不是上天对我的指引。他许我纵情一生,条件是死前最后一刻将身体交给他,我何乐而不为呢?”
云绡呵呵冷笑:“你猜,那道声音说他是谁?”
景妍手中的符已经蓄势待发,她距离云绡已经足够近,此刻已经完全听不见云绡说的话。
她愤恨地将手里的符朝云绡的身上按了下去,嘴里念出催动黄符的咒语,见那黄符簇然起了火焰,这才露出快意又扭曲的笑容,拼命对云绡嘶吼道:“你去死!你去死吧!”
谁在意她的童年有多困苦?谁在意她做了多少次噩梦?谁在意她听见了什么诡异的声音?
景妍要的,就是云绡的命!要她从此从世间消失!
只要云绡死了,只要自己对国师还有用,国师最终也只会无可奈何,而这世上,再也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吸引国师的注意!
他仍然是那高洁的明月,若不能垂怜她,那就不能为任何人低头!
见那黄符燃烧起了云绡的衣裳,景妍发出痛快又狰狞的笑声,她抬头看向云绡,想要欣赏她的脸上如当初自己在得知被赐死时的惊恐和惧怕……
可没有!
云绡的脸上没有半点害怕!
景妍盯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那张已经长得愈发标志的少女脸庞上只有默然和淡淡的讥讽,而她那双瞳孔里倒映着景妍扭曲的、丑陋的面容。
景妍看见了自己,也在下一瞬,看见了月色下如黑云罩来的身影。
身形高挑的黑衣人来得极为迅速,像是一阵飓风吹过,吹灭了贴在云绡身上的黄符,又将那道黄符卷了方向,轻飘飘地落在景妍的心口上。
景妍被他冲过来的一阵风击飞,摔出了几丈远,一口血还没来得及吐出便感受到了心头传来的炙热灼烧。她丢出去的黄符沁入了她自己的身躯,开始腐蚀她的血肉。
景妍恨毒了云绡,这张符是她最后的筹码,她得确
保云绡一定会死,而今她也没有回头之路。
可她的心中仍然升起了一丝期望,期望国师能够救救她!
景妍朝远处看去,只看得见云绡纤细的身影像是柔弱又无辜地躲在了全身上下都笼罩于黑色的男人身后,而那个面对着她的男人也只是冷淡地瞥了她一眼,在看清即将死去的是她时也没有半点怜惜之意。
他转过身,彻底背对着景妍,弓着腰背,温声细语地询问着云绡什么。
景妍要疯了,她崩溃了!
她从未见过国师弯腰,更没见过他离一个人如此之近。她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他们甚至都没有再朝她投来一个眼神,就好像她从始至终都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人!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国师为何会在这里?
国师为何要救云绡,甚至连再给她一次机会也不愿意?!
景妍的身体腐蚀得越发厉害,她知道这张黄符只需要半盏茶的时间便让她尸骨无存,连尸体化作的血水也完全看不见!
她明明已经很痛了,可身上的疼远远不及心口上带来的疼痛。她觉得她此刻的窒息并不是因为黄符烧穿了她的肺腑,而是因为她才明白自己在国师的心里,毫无地位!
即便她从未见过他的相貌,即便他几乎不与她说话,可她仍然为他肝脑涂地,愿意成为他手中的利刃。为了给显帝下蛊,她把自己变得越来越丑恶难看,演了半生的戏。
可到头来,她也不是他手中的利刃,利刃……好歹曾经被他握在手中过。
盖在景妍身上的雪越来越多,她丝毫不觉得冷,反而因为五脏六腑被烧空的炙热,让她死亡的痛苦被无限拉长。
她孤零零地在月色下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消失,她忍不住去回顾自己的一生,极为可笑又耻辱。
而景妍的一生,对于她追逐倾慕之人而言,何其短暂。
她也从未想过,自己这一次自作主张来找云绡,竟就是她的死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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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景妍连尸骨都无存了,云绡也没给她一个眼神。
反而是眼前俯身用那双黑洞洞的眼睛朝她看来的人,更叫云绡需要悉心对付,半点也不能神游。
云绡露出适当的畏惧和忌惮,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往后退出一步,噙着笑道:“许久不见啊,我该如何称呼你呢?国师?”
何舜并不在意云绡如何称呼他。
他满脑子响起的都是云绡刚才对景妍说的那番话。
景妍不在意她是如何度过童年的,何舜却无比在意!因为他在云绡的身上看见了太多次令他熟悉的感觉!正是因为太熟悉了,他才会在那一瞬设想,不拘于是男是女的话,是否眼前少女的身体是最适合君上之人!
方才云绡说了什么?
她说她如今会的,都是因为她孩童时期就已经听到了一道来自于她梦魇中的声音教给她的。
何舜一刹那就想起来他第二次见到云绡的时候,因为她身体里的那熟悉感,破例教她反咒。还有她方才仿佛被梦魇住了一样一直往神霄塔的方向走去。
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你听见的那道声音,他是谁?!”
何舜的声音颤抖着。
云绡却倨傲地反问:“我又凭什么告诉你?”
“说——!”
何舜露出来的双眸猩红。
云绡被他这嘶哑的低吼吓了一跳,愣怔道:“他说,他是曦帝人皇。”
第132章
听到了心中想要的答案,何舜有一瞬间的恍惚。许是两千多年来没日没夜的期盼在这一刻终于有了尘埃落定的趋向,他的心有片刻暂停了跳动。
何舜虽在显帝死后的绝大部分时间里都留在京都,他几乎每日都能看见神霄塔,却从未去过神霄塔下的禁地。
他不知要以何种身份和脸面去见钟离湛,他在害怕,没有十全的把握能给钟离湛找到合适的载体之前,他都不敢出现在钟离湛的面前。
所以直至此刻他才知道,原来君上的魂魄已经拥有了可以入梦,为自己寻找复活机会的力量了吗?
当初何舜会教云绡反咒,随手施恩,其实是这么多年来他早就形成了习惯了。
他习惯在大江南北寻找有朝一日能为君上所用的身躯,他知道君上为人为君都十分正直,他也知道这样的人的魂魄,无法在一个恶人甚至是寻常人的身上苏醒。所以何舜千年来,一直寻找的都是至纯至善之人。
谢尧钰曾是最适合的那个,他也在谢尧钰的身上耗费了太多心血,他将这么多年来他从尾人族那里获得的神鬼蛊存活下来的都用在了谢尧钰的身上,谢尧钰也的确活得远比常人要久得多,甚至青春永驻。
他的身体里有钟离氏的血脉,他一生行医救命功德加身,他甚至对何舜的计划都十分支持,甘心留在渡仙城中等待合适的时机奉献自己的身躯……本来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的。
可谢尧钰却半途反悔,多年经营在谢尧钰一心求死之下即将毁于一旦,让何舜不得不寻找下一个目标。
云绡也好,湖族的沈旨也罢,他们都是因为何舜在某一瞬从他们的身上看见了钟离湛片面的影子……
何舜深知所有选择不能放在一处,可他几乎要走投无路了,他甚至想过如若他救不回钟离湛,那么这个破烂一样的世界大可以随着他的死一起消亡。
是的,他会死。
那些高高在上的天神们没有给他长生不老的能力,他们只是赋予了他如同曦族一样能够活到千年以上的寿命,可这不是长生,他活得已经够久了。
何舜也是很后来才知道,原来尘世间一切生灵不过都是他们的玩物,而他是最愚蠢的那颗棋子。
知道自己的死期,何舜就愈发焦灼,所以他后来在选择上不拘于男女,只要遇见可能的,便会制造和对方的机缘。
当年何舜在皇宫里无意间见到云绡时,才想起来这是他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孩子。他之所以会对云绡有印象也不是因为她是景妍的女儿,而是因为云绡出生那日京都的天出现了异象。
她出生的那天京都上空布满了红云,像是烈火焚烧,橙红色覆盖在雕梁画栋的亭台楼阁瓦片之上,从高处去看,整片城池都是金灿灿的。
天现异象,何舜当时就在京都。
他看着大片火烧云渲染之下的京都,回想起好像很久以前,在曦族东洲的传说中,钟离湛出生之期也出现过此类天景。
彼时的景妍根本没心思去管天现异象,她只知道自己为了生下这个孩子几乎九死一生,她耗尽力气后撕碎了何舜给她的符,因为她以为自己要死了,她想在死前见何舜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