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司徒音璃并不知晓沈旨的存在。沈旨也在东洲乡野长大,一江之隔,他从未看见过他的父亲。
直到他十四岁那年,遇见了从望月山上下来的司徒音璃。
她看见沈旨的第一眼便觉得他像极了仲卿,原本她以为沈旨是仲卿的孩子,她甚至怀疑远在京都的那个国师或许另有其人了。
可后来调查一番,司徒音璃才觉得可笑,她的孩子那个时候已经能够独当一面,突然冒出来一个和她抢夺沈氏家产之人,她如何能高兴。
可她又有些庆幸,庆幸沈旨不是仲卿的孩子。
仲卿像他的舅舅,沈旨也像他的父亲,两个人的血缘关系在这个时候奇妙地从五官上体现了出来。
沈旨带着他的母亲回到了沈家,是被迫的,可他也别无选择。
直到他越长越大,在十九岁那年,司徒音璃突然对着他喊出了梁仲卿的名字,她毫无羞耻地对一个能当她孙子的孩子说出了她的诉求。
沈旨被她吓到了。
纵使他天资聪颖,早就发现这个嫡母看他的眼神不对劲,可他也从来没想过她每一次看过来的眼神,都是那种令人作呕的含义。
那天他呕了大半夜,自此不敢出现在司徒音璃的跟前。
然后司徒音璃便抓住了他的母亲。
那不是司徒音璃第一次动用自己的权势,她利用着一个尚未弱冠的少年的孝心,来达成
她那可耻的、罪恶的、弥漫着恶臭的私心。
沈旨有过反抗,司徒音璃的手段却更多,她折磨沈旨母亲的所有时刻,都逼着沈旨睁开双眼看着,沈旨崩溃之后,只有妥协。
她是个疯子。
她对着沈旨喊梁仲卿,她问梁仲卿为何当初在她哭诉司徒家的真千金已经和沈家嫡长子定亲之后,为何不敢为了她和梁伯昀争一争?
他们明明是未婚夫妻,为何他要替那真千金说话,为何要说那些旁人都说过无数遍的无用的安慰?为何就不能和她同仇敌忾?
她又问他,为何在她逼着司徒家为自己做主,胁迫梁伯昀要娶她的时候,他不愿站出来反对?为何要亲眼看着她一步步身陷囹圄,从此以后在这权势的泥沼里挣扎,不得脱身。
她的疑问,沈旨回答不了,但沈旨是个正常人,他弄不懂疯子的心思也不足为奇。
司徒音璃为了让他更像仲卿,甚至让他成了古殿长老之一。
可沈旨内心的罪恶一天比一天多,他永远也无法洗清自己身上的污秽,他也不敢再靠近自己的母亲。
好似他能做的,就是去到那些不认得他的人群中,替一些人解决他们无法解决的困境。
他希望有个人能救救他,就像他也正在救这些可怜人一样。
他仍然相信,善恶有报。
而后,他遇见了一个黑衣神秘人,那个神秘人说他的身上有功德,他要用他的身体,做一个研究。
沈旨从那个黑衣神秘人的手里换来了一枚神鬼蛊,他不在意自己是死是活,他要的是有朝一日,他能够从这种罪恶的丑陋的关系中解脱,手刃仇人。
沈旨没敢轻举妄动,因为司徒音璃在望月山上有倚靠,她的不老丹都来自那位天神的残魂,他不知如若他对司徒音璃动手,是否会有什么反噬。
他不是怕死,他只是不想自己死得可惜,最终司徒音璃却无事。
今夜,沈旨亲眼看见云绡追着被司徒音璃供奉了数十年的天神残魂,将他歼灭。而他,也迫不及待地爬上山顶,迎来他和司徒音璃的结局。
司徒音璃的血液流到了沈旨的脚边,他嫌脏一样往旁边挪了一步,再抬头看向明晃晃的月亮。
银月皎皎,夜风送香,明天应当会是个好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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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父,你该不会是你舅舅的私生子吧?”徐容靳问出了一句蠢问题,立刻被仲卿朝着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
半路认的父子二人正在互怼,云绡和钟离湛也在说着悄悄话。
“我记得,徐容靳说过沈旨的身上也有神鬼蛊吧?”云绡问钟离湛:“他身上的神鬼蛊应当就是何舜所下,何舜……为何要找沈旨下神鬼蛊?”
沈旨虽是沈家家主之子,可神鬼蛊也得选定合适的、拥有五族之上神明赐予力量后血脉最纯的那一支,才能有更大的概率被炼化成功。
否则就会像司徒音璃一样,凡地花开至一半,叫人死成了一滩烂泥。
钟离湛道:“他找的人,要么是身份地位极高的,要么便是如同沈旨、谢尧钰这样,自身功德极深的。找身份高的人炼就神鬼蛊,找功德极深的,则可能是为了给我的魂魄找一个合适的身躯。”
沈旨和谢尧钰,都是在东洲长大的。
谢尧钰更适合,是因为谢尧钰是钟离氏的后代,所以沈旨是他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又或者是他广撒网的鱼群之一。
皆是天下可怜人,也都是被他人掌控了命运的棋子。
第127章
如钟离湛所料,云绡下山走到一半肚子就饿得抗议,偏偏冬季的山里没什么能吃的东西。
还是徐容靳的两只小野鸡提供了方向,众人找到了一簇赤阳子,已然熟透,鲜红的果实压垂了枝桠,触手可摘。
徐容靳和仲卿看见赤阳子都没有想吃的欲望,只有云绡瞧着红彤彤的果子,嘴里的酸水儿往外直冒。
此时就不得不提钟离湛的先见之明,因为仲卿和徐容靳都见过凡地花在人的身上开至一半的场景。司徒音璃身上密密麻麻的血疙瘩都爆裂开,从毛孔缝隙里生出花枝又枯死血淋淋的画面,实在让他们能噩梦三宿。
仲卿和徐容靳恐怕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想吃肉,更看不了这样密集生长成熟的红色果实。
云绡扯了一大把赤阳子,行至半途的山路也不想走了,索性周围没有其他人,她干脆就赖在钟离湛的背上。
钟离湛欣然接受,他半蹲了下来,云绡直接一跳,轻巧上背,被他背了起来。
冬季深夜里的山林很冷,钟离湛的身上暖呼呼的,熨帖着云绡的心口。绵软压在脊背上,触觉清晰,二人的心跳都在这一瞬加快了许多,可谁也没就此尴尬的触碰而开口。
钟离湛的手,穿过了她的膝窝,小心翼翼地掌住了她的腿,没再往深处探去。
云绡的双手环住他的脖子,让自己在他的背上更牢固点儿。
她手里那把沉沉的赤阳子有些枝桠穿过了钟离湛的魂魄,随着他每一步走动,在他心头的位置晃荡,就像有什么柔软的东西挠着他的心口,又痒,又有些赤阳子果实味道的酸甜。
云绡懒洋洋地吃着果子,饿得难受的胃被缓解后,心里那点儿害羞的别扭也渐渐变得习惯。她枕在钟离湛的肩上,可以近距离地看见他的耳垂,他下颚的轮廓,还有他高挺的鼻梁和英俊的侧脸。
看着看着,云绡便困倦地睡了过去。
于徐容靳的视野里看过去,钟离湛背着云绡一路,二人沉默地走在前头,带领他们离开望月山。银月化作披在他们身上的薄纱,遮蔽了深夜里的寒风,有些温馨美好,让他短暂地觉得,人生也不必要像仲卿一样孤独终老。
而仲卿……他的视野里看不见钟离湛,他只觉得诡异。
森白的月色下,沉睡的云绡仿佛死了一样手脚放松,以一种怪异的姿势悬空,那垂挂下来的手臂和小腿还晃啊晃的,晃得他头皮发麻。
云绡在钟离湛的背上睡了沉沉的一觉。
这一觉她做了场梦,她梦见了两千多年前,她的魂魄即将离开,而钟离湛身陷火海,不得动弹之时。
她看着从天而降的诛神剑,还是义无反顾地冲了过去,那把剑从她的身侧划过,坠落的瞬间变得那么缓慢。
钟离湛额心的那道血线,在那一刻变成了金色一样耀眼,可能是因为火光的缘故,也可能是因为梦境总会与现实有些差别,云绡和他对上了目光。
她的视野里,钟离湛竟然朝她露出了一抹笑,他的眼底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和遗憾,他的唇一张一合,对云绡吐出了一句话。
“未来相见,小仙女。”
这好像才是她回到过去后,看见到的钟离湛死前真正的画面。
而后云绡就醒来了。
醒来时天已经亮了,云绡不是趴在钟离湛的背上,而是趴在了马背上。
马儿走得不快,道路也不算崎岖,所以云绡居然连
自己是怎么从钟离湛的背上变成了趴在马背上也不知晓,全程没醒来。
云绡这匹马的缰绳被仲卿牵着,徐容靳领着马在前头带路,钟离湛则如往常一样,顺应他和云绡之间的羁绊,马跑多快他飘多快。
云绡身下这匹马的马鞍旁还有布兜,布兜里头装着她在望月山上采摘没来得及吃完的赤阳子。
徐容靳说,云绡给他的金子实在是花不完,所以他这次买的是千里马,不仅马买了最好的,还给他们都买了新衣裳,每个人都能披件防风的大氅。
云绡对他竖起大拇指,裹紧身上的大氅,看着逐渐靠近的霖江。
他们这次还是要坐船,逆流而上,去永安城。再沿着永安城往北走,将他们的来时路重新再踏一遍。
仲卿告别了湖族,他年龄摆在这儿,当初离开京都时想过此一生恐怕永远也不会回到京都,而今去京都时又想着,他或许真的永远也不会再踏入故土。
从始至终,他和湖族都隔着一条霖江。
在东洲看不到湖族的土地,而他爬上望月山最高峰时,也没想过回头眺望一眼江对岸。他的心于二十多岁那年漂泊于尘世,或许此生都找不到尘埃落定的居所。
但不重要,仲卿仍然没有回头,没有不舍。
过去与他有关的,都离开了人世。
后来与他有关的,一个在前头牵马,一个在后头吃赤阳子,就在他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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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京一路比他们来时要快上许多,越过霖江后,天彻底入了冬。
在他们离开永安城往渡仙城去的途中,经过一个茶棚坐下来喝口热茶休息休息,竟然还能听到一些过路人提起渡仙城之事。
那桌几个人凑堆闲谈,说渡仙城外不时传来鬼哭狼嚎,叫那些企图去渡仙城里寻一寻是否还残留什么宝贝的投机者望而却步。
云绡听见这话时忍不住朝另一桌的人看去,见那桌人从外观去看分了两批,一批都佩着刀剑,坐着时腰背挺直,看着不像寻常百姓。
另一批身形健硕,虽没佩戴明显武器,可手上有厚厚的老茧,瞧着像是练家子,应当是走江湖的。
云绡和钟离湛对视,留了个心眼。
喝了热茶,几人的身上都暖和了,闲谈的人起身,两批果然朝着不同的方向走。
两个走江湖的和四个官差拱手告别,还提醒他们若要去曦族可以,但千万别往东洲跑,那里正在盖建圣仙像,听人说那圣仙吃人,多半是有去无回的。
便衣官差闻言道谢,走了才没一会儿,几人便察觉背后有道寒意逼近,他们霎时间拔出长剑,贴着彼此的后背,目顾四周。
云绡和徐容靳从一旁的林子里走出来。
徐容靳看上去很能打,成了那几个人防备的首要对象,而云绡这个瞧着柔柔弱弱没什么威胁的小姑娘不被他们放在眼里。
就在他们的目光都朝徐容靳看去时,云绡便联合仲卿在他们脚下设了阵法,直接一网打尽。
没有兵刃相见,结束得猝不及防。
四个官差只来得及呼吸几口冷气,便齐齐丢盔卸甲,浑身无力地坐在原地。
几人的眼神中都充满了惊恐,只觉得自己遇见了什么妖法!当云绡和仲卿一左一右走到他们面前,他们才认出了仲卿那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