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叫之后,司徒音漓心中的郁气仍然未能发泄出来,她那双眼猩红地瞪着仲卿,似乎他是什么负心汉般。
年过六十的女子,即便尽心保养,身体也仍然经受不住情绪上的刺激,尤其是云绡字字诛心。
司徒音漓恨啊!
她自从嫁给了沈家的家主之后,就再也没有受到过如此侮辱。即便她如何走上今天这般地位人人心中都知晓,他们或许背后也无数次耻笑她的手段,可只要当着她的面,那些人仍然要对她伏低做小,尽显奴颜媚骨。
可那层已经维护她体面数十年的遮羞布,被云绡毫不掩饰地扯了下来,在她这张年迈的脸上反复碾压。
她几乎说尽了司徒音漓的痛点。
不过还差一些。
云绡在司徒音漓的尖叫声中,做出一副被惊吓的模样,她躲在仲卿的身后,娇小的少女露出几分骇然:“怎么……她突然就发疯了啊?哦,我知道了,她和奶奶不一样,奶奶是京中贵女,她是乡野村姑,礼数教养是没法比的。”
司徒音漓:“……啊啊啊——我要杀了你!我杀了你!”
她喊出这句话,便拼尽全力地朝阶梯上扑了过来。
云绡的眼中露出几分冷凛,不过她的脸上仍然在笑,她毫无畏惧,就在司徒音漓近在咫尺,即将扑上她的脸来时,云绡开口了:“喂,老妖婆。”
“老……”妖婆?
仲卿吞咽了一下。
云绡朝圣仙像的方向抬了抬下巴道:“看看你的护身符,他快要被烧死了哦。”
司徒音漓在见到云绡这动作,听到她的话那一刹那,头脑里即将崩溃的那根弦骤然绷紧,她也顾不上要杀云绡了,抬头便朝圣仙像望去。
曾经从天神的手中逃脱后疯癫了的那些人,说圣仙像到了夜里会变成恶鬼,司徒音漓让司徒家的府卫作为祭品替天神完成魂魄力量的摄取时,她也不曾抬头去看过他的面容。
可今日,她看见了那声如佛音靡靡的天神,当真像是疯子口中描述的恶鬼。没有五官的圣仙像上被火光投出了一张扭曲的,狰狞的,张狂的,又恐惧到疯癫的脸。
嘶哑的声音从圣仙像中传了出来。
又是那个模糊的名字,这一次司徒音璃听清楚了。
“钟离湛,钟离湛!你怎那么还没死?你怎么还没死——”
这声音不像是一个人发出来的,年幼的,年轻的,年迈的,好几种声音交叠再一起,他们共同嘶喊着钟离湛的名字,诉说着对他的痛恨和咒骂。
圣仙像上那张可怕的脸,也终于有了清晰的模样。
云绡退得足够远,所以看得也足够完整。
巨大的圣仙像中不同的尚未完全融合的魂魄只虚虚地填入了玉像的半段,那些魂魄在火符下露出了不同的表情,交叠在一起化成了圣仙像的脸。
那不是元司的魂,他的魂太虚弱了,承载不了这么庞然的身躯。
一个从来站在云端之上睥睨众生的神明,即便一朝失算,坠下天界,身躯被破,灵魂躲藏在望月山上,可他也仍然不允许自己附身于一个寻常的、脆弱的、肮脏的身体。
那些挤压在圣仙像里的魂魄拥有不同的颜色,有好有坏,有深有浅,如同画像中斑驳的霉点,一点点在烈火的灼烧下,随着破旧的画纸化作灰烟消散。
云绡绘的火符没有钟离湛的那般厉害,可她的符仍然能“烧死”寻常百姓的魂魄,支撑着元司魂魄的力量一点点消散,终于还是将龟缩其中的他本人给逼了出来。
“你是谁?!钟离湛呢?!这是他的火符!”
一道暗淡深蓝的纹路勾勒着圣仙像的形状,他在喊出这道疑问的时候双手撑地,才被填充了半边的身体从胸腹以下被火焰吞噬。
灵魂之光,从圣仙像中脱离了出来。
巍然的圣仙像屹立在月色下,没有下半身的暗蓝色的灵魂露出了那张狰狞的脸。
他俯身而来,巨大的头颅压在了云绡的面前,荡开的气劲吓退了仲卿,也叫险些疯魔的司徒音璃双腿一软,滚下好几层台阶。
云绡站在原地没动,倒不是因为她没被吓到,而是因为钟离湛挡在了她的身前,阻拦了那股森冷之气。
元司空洞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云绡,问她:“钟离湛呢?让他出来见我!”
“失败者,如何配赢家来见?”
云绡反问,元司发出癫狂的笑声:“哈哈哈——赢家?!他?!他不过是区区凡人!若没有我,他连一百岁都活不到,又怎么能成为五族的主宰?!他不过是个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的小人!”
“若没有你,他或许不会成为五族主宰,可若没有你们,这世上根本没有五族之分。”
云绡的话叫元司一怔。
“你……你知道什么?”
云绡嗤笑:“我知道一切,且不光是我知道,不久的将来,天下人都会知道!你们宁可违背规则也要杀死钟离湛的目的,不就是害怕苍生生起逆反心,而你们遭到大地的反噬,最终自食恶果吗?”
云绡压下心中对堕神残魂的恐惧,强迫自己直面他的威压,绕过钟离湛。
这一次她将钟离湛拦在自己身后,全然一副维护的姿态,直视着那双巨大的孔洞道:“神仙能亲手杀凡人吗?不能!所以你们当初既然敢在最后关头操纵他的剑去杀他,恰是因为他已经不是凡人了,对不对?”
“我亲眼所见,那把剑从天而降,褪去凡铁之身,化出了【诛神】二字。此剑有灵,不杀无辜之魂,也不会弑主,所以钟离湛没死,你们也没得逞。”
这是云绡从诛神剑下躲过一劫又因祸得福的原因。
也是她从两千多年前暴雨布满咒文,
解除苍穹对曦族人真正的诅咒时,悟出来的真相。
若钟离湛只是一个好人,他至多背负多一些的功德。
可若钟离湛从始至终想要的,一直都是苍生安宁,不论小家、大国,他要的是解放世间所有凡人灵魂血脉里被牵制的那根线,那他就已然超脱凡身。
云绡冷声道:“你何止是失败者?你简直一败涂地!甚至两千多年后的今日,汲汲营营,仍然逃不过属于你的命运。元司,你杀不死的,终会杀死你。”
冬夜的风,带来了山间初绽的野梅清香。
钟离湛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维护着他的少女,那双眼里只能勾勒出她的模样。
第124章
“你、是谁?”
云绡这番话,震撼元司的残魂。
五族由来,天地羁绊,这是他们极力隐藏的秘密。普天之下,恐怕只有一个人知道这一切,而那个人,应当永远也不会将这个秘密说出去。
“你可认得,何舜?”
元司问完,云绡冷笑了一声:“认得,自然是认得……不过我所知道的可不是何舜告诉我的。”
元司也有猜测。
纵使钟离湛只是一介凡人,可这天下多少年也未必能出他这样一个凡人。
便是何舜,他得到了钟离湛交给他的一切,却也只能学到钟离湛的皮毛。而方才眼前少女贴上圣仙像的火符,即便不是出自于钟离湛之手,可上面符文绘制的方式、笔触、字迹,都与钟离湛的有九分相似。
其实元司早就知道答案了,只是他不愿承认、也不敢承认。
回想当年从云台坠落,四色的棋盘上他的棋子随着他的坠落化作齑粉,从此以后那上面再也没有他的名字……雷霆阵阵,从天而降的雨水里所有咒文都成了对他的反噬,他曾经对凡人施下了何种咒语,咒语断裂之后便对他产生了等同程度的伤害。
元司永远都记得,他从天际仰躺着落下时,刮过身上的风如同剔骨的刀,一刀刀削去了他的力量,而他的魂魄也在雨水的浇淋之下,千疮百孔。
没有神明身份的庇护,他也成了天道的弃子,最后重重地摔在了脏污的泥泞之中。
望月山上,只有月坛白净,每一层阶梯上刻下的符文元司都看过无数遍,所以他知道钟离湛究竟走到了哪一步。
回望钟离湛的一生,云绡说他杀不死的,终将会杀死他,更成了一句诅咒。
而那诅咒他的少女,脸上露出方才看司徒音璃一样怜悯又嘲讽的眼神,她的眼底再也没有对元司的畏惧。
此刻在云绡的眼里,元司已经不再是她借着钟离湛的梦所见到的,永远也无法越过去的高山白云,他也不再是拥有无上法力,可以碾压苍生如同碾死一只蚂蚁的巨人。
云绡笑了笑:“你还记不记得,五族分裂,各自为主时的帝王?人族的垚帝,曦族的桓帝,尾人族的轩帝,湖族的眴帝还有旖族的垣帝,他们像不像曾经的你们?高高在上,祸乱苍生,视人命如草芥,自以为掌握了无上的权力,实际上所行之恶事,罄竹难书。”
云绡朝元司抬了抬下巴,像是挑衅:“他们是如何死的,可要我帮你回忆回忆?”
他们,都因残暴不仁,被钟离湛一剑杀死。
而洛娥也好,元司也罢,最终也会落得同样的下场。
狠话放完了,说爽了,自然是要动手的,云绡才不会给元司苟延残喘、卷土重来的机会。
她往后退了两步,脊背轻轻靠在了钟离湛的胸膛上,钟离湛的左手顺势搂住了她的腰,云绡一怔,摇了摇头对他道:“我不是要你抱我,我是要你附身于我,拔出剑,弄死他。”
云绡知道以她的力量不一定能真的弄死元司,但她相信钟离湛一定可以,他的剑,能杀死这世间的一切罪恶。
钟离湛当然知道她的用意,他轻轻弯下腰,下巴磕在云绡的头顶上,吻上了她发上的木簪,声音温柔地问她:“你想不想试一试?”
“试什么?”云绡疑惑,又有些了然的激动。
钟离湛道:“试一试,握住我的剑,杀死恶魂。”
云绡立刻兴奋道:“好啊好啊!”
说完她又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忸怩又不走心地问了句:“我用你的剑,会不会不太好啊?”
钟离湛:“……”
虽然装装的,但他能扛住。
云绡没给钟离湛反悔的机会,身体往后又退了半步,微翘的臀尖蹭了一下钟离湛的腿。钟离湛的表情一僵,耳尖霎时间通红,但他还是按捺住浮躁的心跳,另一只手握住了云绡的右手手腕。
钟离湛的魂魄与云绡的身体有一半融合,他能控制住云绡的四肢,却不会屏蔽住她的五感,和附身时完全不同,她的一切行为,都可以由她自己掌控。
二人的交谈很快,在元司和其他两人的眼里,也不过是几个眨眼的功夫,而后云绡的周身气势骤然改变。
有那么一瞬,元司觉得自己看见了钟离湛的灵魂。
可他的灵魂怎么会在一个少女的身上?
下一瞬,元司的魂魄连连后退,恨不得退回仍然被大火燃烧的圣仙像内。
因为他看见了那把诛神剑!
一把泛着银光的剑从钟离湛的手腕,穿过云绡的掌心,他伏在云绡的耳边对她道:“闭上你的眼睛,想象剑的形状,它就在你的身体里,所以你能驱使它,它和我一样,都属于你。”
两千多年,诸神剑的剑身早已与钟离湛的脊骨融为一体,而钟离湛的骨剑,也被他融入到云绡的脊骨处,所以他说诛神剑属于她并非假话。
云绡缓缓闭上眼,她回忆起自己曾看见过的诛神剑,随即便感觉到手腕处的温度,除了钟离湛滚烫的灵魂之外,还有一道更为炙热的,正在颤动的气。
云绡用力握住了它,只听锵地一声。
再睁眼,云绡便能看见手中多出的一把剑。
剑身光洁,剑刃锋利,她抬起了那把剑,再用力朝眼前一挥。
剑气荡开,势如破竹,在白玉铺成的月坛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也将那伫立的圣仙像斩断了一条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