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他杀了显帝,因为当今是显帝的天下,她无法在这种情况下扳倒皇权,她要显帝死,便只有求神这一步,哪怕求的是杀神。
但她要周泉礼、云宓之辈付出代价,无需求神,用她那弯弯绕绕的一套招数,或许就能做到了。
-
钟离湛仍然盯着云绡看,他的手握着她的手腕。他弯着腰,勾着脊背,与她面对着面,就在这把漆黑的伞下,两双眼像是要看穿到彼此的灵魂深处。
雨越来越大,云绡停滞不前,雨水终于浇灭了她手中的灯。
周围骤然暗了下来,疾走在前的宫人们还没有发现那个不受宠的公主并未跟上。
云绡突然觉得,钟离湛握着自己手腕的那里很烫。
她打破这长时间的沉默,将话题扯回了钟离湛看向她之前,尽量让自己的眼神保持着敬仰道:“那能成为曦帝的子民,一定是天下百姓最幸福的事了。”
毕竟,他统治之下的国家比凌国公平公正得多。
钟离湛似是自嘲,勾起嘴角:“你不是说,后世人称孤为杀神?那大约他们都觉得在孤统治之下,畏惧和痛苦远远多过幸福。”
云绡张了张嘴,又不知要说什么,她可不会提起史书上那些对钟离湛的记载,毕竟没一句好话。
“十一殿下!”
前方的宫人终于发现云绡掉队了,不耐烦地喊了一声。
他们喊她殿下,却从未将她当成殿下。
那些所谓国法规章,也只是纸上的一行字,形同虚设罢了。
云绡动了动握伞的手,以手背轻轻靠在钟离湛的肩膀上,推了一下。
钟离湛松开了她,但也走出伞下,不再当那个被伞割掉脑袋的无头男尸,而是绕至云绡的另一侧,站在风雨里,对着她手中的宫灯轻轻吹了口气。
鬼火重燃,霎时照亮了前路,便是暴雨也无法遮拦的亮度。
“云绡。”
钟离湛突然念了一声她的名字。
他的声音很好听,这一声很轻,很低,像是掩在了风雨里,却也因为很轻,很低,显出了几分温柔。
这是钟离湛第一次喊她的名字,也是第一次有人如此慎重地叫着她的名字。
云绡的心跳漏了一拍。
钟离湛又道:“你有一身剑骨。”
云绡:“……”
他在骂她吗?
钟离湛叹:“你的魂魄里有一道剑意,所以你的身体特殊,拥有剑骨者命硬不易折,与其杀显帝乱世道,你有没有想过——救世?”
云绡闻言睫毛轻颤,心头狂跳,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魂魄里有剑意,所以这是她被称为
怪物的原因?她从小到大只要受伤都能很快愈合,这就是钟离湛说的命硬不易折?
至于他说的救世,云绡当他放屁。
钟离湛也觉得自己说了句屁话。
一个才只到他胸膛高的小姑娘,在这皇宫深墙中自保都难,他方才居然能说出让她救世,她连自救,都需精心谋划。
许是因为钟离湛突然意识到,这里不再是他的世界,而他也不是活人,更不是过去的自己。再度醒来于两千年后,他就是个眼界狭隘,还被困在小姑娘十步之内的鬼,毫无能力作为,宛如什么也不知道的稚童。
而他想要破除当下困局,要么找到魂魄与骨剑分离之法,要么……拉云绡一把,将她拉出皇宫这方小天地,才得自由。
云绡受限于皇权,他受限于云绡。
但他不受限于此方皇权,所以这局,还能破。
钟离湛瞥了一眼被云绡拴在身上的骨剑,那剑还是随着她走的每一步,在她尾椎的地方如同藏于衣裳里的尾巴,一会儿动一下的。
钟离湛心下烦躁,忍不住摩梭衣袂上的花纹,可他触碰不到自己的,便干脆去摸云绡的。
云绡是云绡,她的衣裳是衣裳,所以钟离湛其实也没摸到云绡的衣裳,而是摸到了她冰冷的小臂。
云绡:“……”
她身体都有些僵硬了,不明白钟离湛为何要摸她,难道就是因为她以沉默回答了他方才那番豪言壮语?
还非得她救世才行?
钟离湛触碰到了少女柔软的手臂,指腹微动,又尴尬收回。
他只纠结犹豫了一会儿,便暗自骂了句:纠结个屁!孤大风大浪里闯过来的!
再度面对云绡,钟离湛的那双狐狸眼坚定,语气慎重道:“以孤骨剑,融入你身,从今往后孤护着你,但你也要答应,绝不骗孤,可能做到?”
钟离湛的骨剑一旦融入到她的身体里,那他们就是绑在一起的,云绡若死,钟离湛魂飞魄散,同样,若云绡自由,钟离湛也能自由。
云绡有些傻了。
但她还有理智。
所以她睁圆了自己那双明亮又有些湿漉的大眼睛,小心翼翼地问:“那你还会教我符咒阵法吗?”
钟离湛:“……”
他把生死置之度外都打算全心全意信任她和她绑定在一起,安危荣辱与共了,结果她问这个?
呵。
她还真是只好学的小兔子。
第13章
云绡被宫人带回了小院,许萍因为攀咬污蔑自己的主子被带出了皇宫,这个时候恐怕尸体都已经腐烂了。
小院里只有三间屋子,饶是这样也显得空旷安静,堂堂一国公主居然连个照看伺候的人都没有,更别说给她留个热饭热菜什么的。
窗外的雨浠沥沥的,眼看着天就要亮了,钟离湛回想起在宫巷处,他对云绡提起的条件。
她当时问他是否会将自己的毕生所学都教给她,钟离湛没回答,于是云绡也就没答应。
她找的理由很为他考虑,她说她如今在宫中举步维艰,什么时候死都不知道,若生命真的与曦帝绑在一起,只会成为他的拖累。
等云绡回到这间小屋之后她就换下了潮湿的衣裳躺着睡下了。
钟离湛无需休息,但他枯站着的这么长时间里也渐渐想通了很多事。如云绡所说,他要是真的想要离开皇宫,不受困于此,至少得把她眼下的困境解决了,否则便是与她绑在一起,大约也就是陪她再死一次的结果。
要离开皇宫,还要……杀显帝。
云绡住的地方与整个皇宫都格格不入,在这样大的暴雨冲击下居然屋顶漏雨了。
起初那雨并没有漏下来,只是沿着墙顶一点点蔓延,浸湿了墙面,后来雨水一滴一滴从屋顶上掉下,恰好坠到了钟离湛的面前。
他微微顿住,越发觉得云绡太过凄惨了些。
转身走到云绡的床边,钟离湛看向那大半张脸都埋在被子里的少女,她以一种不安的蜷缩的姿势只占据着木床小小的角落。
她的床很简陋,不,准确来说,屋子里的一切都很简陋。床顶上连个床纱都没有,腐朽生霉的房梁上,一滴雨水朝着她的面前而去。
钟离湛自然伸手,掌心朝上,又亲眼看着那滴雨水穿过他的魂魄,砸在了云绡的额头。
云绡没太大反应,但似乎有痛苦又微弱的呻吟声传来。
钟离湛微微蹙眉,俯身朝她看过去。
少女将脸藏在了被子里,只露出了一双眉眼,她的眉头紧皱,脸上绯红,钟离湛离得不算近都能感受到她身上传来的温度。
她病了。
被人打断了腿,扔下了禁地后没有休息,又被他指使着画符破阵,再后来就被人提到了青云司,在青云司里关了好些天,深夜一场雨,彻底让云绡的身体垮了。
钟离湛想将她的被子往下拉些,这样闷着太难受了,可他的手碰不到被子,只顿了一下,便还是俯身,干脆将人从被子里抱出来。
魂魄的触觉与肉身的触觉并没有太多区别,钟离湛一只手托着云绡的后脑,另一只手环搂着她的腰。
他的灵魂穿过了云绡薄薄的带着体温的衣裳,直接贴在了她后腰处柔软的皮肤上。
钟离湛的魂魄仿佛被烫了一瞬,将人抱起时指腹甚至能触碰到她脆弱的腰肢,与薄薄一层皮肉包裹的脊骨。
钟离湛的魂魄不是冷的,平日里与云绡太近的时候,她都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是一股热风。可现在云绡浑身发烫,意识模糊,她觉得贴上自己身躯的那股力量带着雨夜的潮湿和冰凉,让她舒适很多。
她本能地想要凑近些,再汲取更多冰冷,驱散这让她头昏脑胀的滚烫。
消瘦的手臂钩住了钟离湛的腰,火团一样的人依偎在了他的胸膛上,就像是肌肤贴着肌肤,云绡的额头在他的肩窝处蹭了蹭,蹭得钟离湛心内起火。
将人放下了,钟离湛立刻起身,见被子压在了云绡的下巴上,心中震惊他方才也算费力了怎么才只把人挪了这么点儿?
肩窝处的滚烫和指腹上柔软的触觉,这两种感受似乎还缠绕在他的魂魄上,他盯着云绡的脸看了会儿,心想只要被子没捂住她的口鼻把她闷死了就行。
再动手去挪人……还是算了吧。
-
云绡昏睡了一天一夜,她在第二天的午后才醒过来,这两天的时间里因为许萍不在,甚至都没人给她送点东西来吃。
她起身的时候身上黏糊糊的,到处都是汗湿后留下来的难受,不过她向来生病好得快,这一天一夜睡过去,除了四肢百骸有些酸痛之外,精神倒是好多了。
那点酸痛对她而言也不算什么,就是……饿。
饥饿让她的意识逐渐回笼,云绡朝屋中看去,并没有看见钟离湛的身影。
她心下一跳,连忙摸着被她压在枕下的骨剑,骨剑还在,钟离湛应当就在院子里,他走不远。
其实在雨夜她被青云司放回来时,云绡就因为饿了太久加上身体不适,头脑算不上太清醒了。但她还记得那个时候钟离湛提过一个要求,要与他绑在一起,她生他生,她死他死。
死了两千年的老鬼,大约是意识到自己对于两千年后的世界完全不熟悉。而没有身躯且受骨剑限制的他,即便脑海中有再强大的符咒阵法,仅凭他灵魂的力量恐怕也未必能全部使出。
此间帝王另有其人,钟离湛已经亡国两千年了,纵使再高傲,也得学会向现实稍稍低头。
云绡当时没能答应,因为她觉得钟离湛不肯教她全部符咒阵法,她也不要自己的身份和身体被他全然操纵。
现在头脑清醒了,想起来就有些后悔。
若真与他的骨剑融合,哪里是他操纵她?分明是她掌控他。
她不过小命一条,钟离湛可是在死前吟咒诅咒整个曦族,也能致使曦族险些亡族的杀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