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一如既往地痛恨,痛恨这世间不宁,有能者不去为苍生谋福,不去对抗苍穹上方虎视眈眈执子对弈者的不公,却用自己手中刀剑,屠戮无法反抗的孱弱的生命。
“走吧。”云绡道:“你不是想要挽救更多人的性命吗?我和你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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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生殿内,血腥味与药味弥漫在一起。
嘈杂声渐渐传来,殿内弟子确定那些野猪不会突然暴起伤人之后,连忙朝殿外跑去。
他们捂着口鼻,根本没看见自己脚下踩着的是谁,也没管这个时候谁走进了长生殿。只等着危机彻底解除之后再回来,与还活着的师叔师父们商讨,接下来他们该怎么办。
云绡与他们擦身而过、背道而驰。
她很快就在瘫倒的野猪群里看见了谢神医,他身上压着一半尸体和一半野猪,只露出了一个脑袋。那双眼死寂沉沉地望着天空,在云绡到来的时候连动都没动一下。
如果不是因为他的脸色不错,胸膛还在起伏,就这样子云绡几乎要以为他真的死了。
可他即便没死,也与活着无关。
谢神医就躺在那儿,不挣扎,不求救,眼神失焦。
钟离湛念了句咒语,将压在谢神医身上的两具尸体都移开。即便没有束缚他也没动,仍然躺在那儿,似乎是因为痛苦,身体细微地抽搐了一下,可脸上毫无表情。
又一次,又一次活过来了……
“喂。”云绡蹲在他身边问他:“你知道你的生命是以什么代价换来的吗?”
谢神医没出声,可瞳孔刹那的收缩告诉云绡,他知道。
“那你让我杀你,是你真的想死,还是知晓你每死一次,就会有更多的孩子失去血液供养渡仙城,而你又不会真的死去,所以才用这种伤害他人的方式来挑衅我?”
云绡说完,谢神医终于动了,他没想到云绡居然会知道这么多。一个从始至终都如同傀儡一般的人,终于拥有了点儿鲜活的特征。
他朝云绡摇头,嘴唇一张一合,半天没发出声音,停顿了好一会儿,他才终于能说出话。
粗粝的声音如同生锈的刀互相摩挲:“杀了我,杀了我……真正的,杀了我!”
他要的不是虚假的死亡,他不要死而复生,他其实只是在赌,赌一个希望,赌一个能逃脱这样折磨着他人也折磨着自己的牢笼。
云绡看不出来他到底是不是演的,毕竟有的人演戏很真,也不是人人都是他那些废物弟子。
所以云绡求助了钟离湛,她看向钟离湛的同时,得到了钟离湛的答案。
谢神医是真心想要求死的,他不想活了。
云绡问钟离湛:“你知道要怎样才能杀死他吗?”
钟离湛点头:“只要他愿意,总有办法,但在他死前,有些话要问清楚。”
云绡也想起来了,她问谢神医:“在你身上刻下咒文的人是谁?你可见过他的容貌?他可有说
过要你长生的目的?”
谢神医神情恍惚了瞬,他依旧沉默着,云绡却道:“这是作为我让你解脱的条件,你不说,我就不会杀你。”
谢神医看着她好一会儿,摇了摇头道:“即便我不说,你也会杀了我。”
他能看得出来,纵使云绡的一些行径有些旁门左道,但她所有行为的结果都指向了,她能给他一个解脱,哪怕是为了那些无辜的人,她也会杀了他。
“你看,就怕遇到真无赖。”云绡对钟离湛耸了耸肩。
钟离湛看了谢神医好一会儿,才道:“你问他,他是否姓钟离。”
云绡闻言,瞪大了双眼,她将目光在钟离湛和谢神医的身上来回扫视。
她这举动太怪异了,怪到谢神医都不禁有些疑惑:“你在和谁说话?”
云绡眨了眨眼:“可能是你祖宗。”
谢神医沉默。
云绡又道:“你是否姓钟离?”
那个颓丧着一直弓着背垂下脑袋的人陡然抬起头来,震惊地看向云绡,也无需他的回答,便是这一举动云绡和钟离湛就知道他的答案了。
“你、你怎么会知道?你认得那个人?还是……你也和那个人一样?”
谢神医的话没头没尾的,但云绡听懂了,她道:“不论你说的那个人是谁,我都和他不一样,因为我不会去害没有害过我的人。任何目的,任何缘由,都不是残害无辜的理由。”
“那怕是,以百人性命,去换千万人的性命,你也不会去这么做?”谢神医看着云绡的眼,他要得到她真心的答案。
云绡也真诚地回答他:“若是以前,我会。若有机会能用一百人的性命去换千万人的命,我觉得值得!但是有一个人告诉我,这世间所有人的命,不分老幼,不分强弱,不分高低贵贱。”
“我可以用自己一命换一命,也不能用他人一命换万命,若我有能力,便用手中剑去斩罪恶,而非主宰他人生死,这对被主宰者不公。而我既然不公,那便更没有资格去评判,百人的性命和千万人的性命,孰轻孰重。”
云绡的回答,让谢神医沉默了片刻,他又问:“那如果那百人都是罪大恶极……”
他的话没说完,云绡便打断了:“若他们真是罪大恶极之辈,百命换一命都值。可你既然问出了口,便说明他们不是罪大恶极之辈,他们只是芸芸众生之一。”
谢神医长长地啊了一声,他似乎是被云绡点醒了,可实际上他一直都清醒着,清醒地纠结,清醒地痛苦,清醒地自我厌弃,又自我安慰。
反反复复,在每一次死而复生中,愈发迷惘。
片刻,谢神医又垂下了头道:“我父姓谢,母姓钟离,我叫谢尧钰。”
第95章
“钟离,本是曦族世家,但因两千多年前曦帝故去之后,后世人于史书上浑浊的一笔,钟离一氏从云端跌入了泥潭,从此再没离开过东洲。”
“钟离一氏至我母亲这一辈,也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母亲不愿钟离绝姓,可曦族中谁不知钟离氏的过去和将来,谁也不愿沾惹麻烦,我母亲便在人族找了个穷小子入赘,生下了我。”
一个人族的穷小子,房屋都没有,自生下来就在底层,饥一顿饱一顿地活着。
他没想过自己的人生于弱冠那年被神明恩赐,许他遇见九天仙子。
钟离氏美得不似凡人,即便钟离家落魄了,可她仍然维持着钟离家族的规矩和气度。
她问谢真是否愿意入赘,她能给他的,就是一个寻常生活,三餐温饱。
谢真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他提着仅两身破布拼凑的换洗衣裳,踏入了东洲钟离家的老宅。
可惜命运不疼钟离氏,谢尧钰被生下来后,他的母亲便重病缠身。
谢尧钰有记忆以来,自己就是嗅着药味长大的。谢真没日没夜地学习药理,将钟离家仅剩的钱财都用去给母亲买药,可惜钟离氏的身体仍然没有太多好转。
谢尧钰七岁那年,他的母亲还是离世了,谢真操办她后事时没有哭,但从那天之后也一直都没再笑过。
真正的钟离,随着钟离氏的离去,彻底于曦族消散。
钟离氏旁支中的旁支,看着偌大老宅妄图占去,他们辱骂谢尧钰不是真的钟离之后,骂谢真就是想吃钟离氏的绝户。
谢尧钰记忆里的父亲,一直是沉默寡言的懦弱模样。母亲在世重病时他一直都是弯着脊背的,可母亲死后他的脊背直起来了。
有人挑唆,说谢真死了妻子,把持钟离家的老宅,终于露出了狼子野心。
平日里只会摆弄草药的人听到这些恶言恶语,也敢举起棍棒,将那些妄图侵占钟离老宅的人驱赶出去。
每次他都伤痕累累地回来,而后沉默地回到母亲曾经看书的阁楼二层,抱着母亲的一缕衣衫,晒着太阳沉沉睡去。
谢尧钰对医术颇有天赋,谢真每一次受伤都是他去医治的,可人的外伤可医,心伤无药可治。
谢尧钰渐渐长大了,他深知拳头制止不了小人的觊觎,所以他迂回地用给人看病的方式,博取了东洲绝大部分人的敬重,哪怕只是表面敬重。
人总有生老病死的时候,谁也不会冒险得罪一个医术了得的大夫,钟离氏的老宅父子二人一起守了十多年。
谢尧钰弱冠那日,谢真亲自下厨,给谢尧钰煮了一碗长寿面。
他对谢尧钰道:“你要记得,你姓钟离,日后行事都要三思,万不能辱没了这个姓氏。”
他已是风中残烛,挺直的腰背在周围人对谢尧钰的尊重下,又渐渐弯了下去。难得一次父子交谈,谢真将自己为数不多懂得的道理都告诉给了谢尧钰听。
那天晚上的面很香,那天夜里的风也很冷,后半夜下了一场雪,冰冻了东洲所有街道。
谢尧钰醒来时在屋中没找到谢真,他似有所感,去了阁楼二层,看见阁楼窗户大开,白雪越过窗棂,在谢真的身上盖了厚厚一层。
从此以后,谢尧钰就只是一个人了。
他谨记着谢真的话,他姓钟离,他叫钟离羽,他做的所有事都要三思,不可辱没了钟离氏族的门楣,不能给这个姓氏带来半分污点。
在东洲内看诊,他就还是钟离羽,但离开东洲之后,他就化名谢尧钰。
东洲毕竟曾是钟离氏族的领地,可出东洲,曦族人对于钟离湛的诅咒仍然心存怨怼,他不想用本名将麻烦带回东洲。
后来谢大夫之名在东洲之外渐渐盛起,谢尧钰也离东洲越来越远。
他从每个月回去一次,变成了每年回去一次,后来好几年也不曾回家。
他曾亲眼见到母亲受病痛折磨,便不忍这世间人人受疾病之苦,他每救一个人,便多一分地感受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
直到,他遇见的那个人。
谢尧钰有无法救的病,那个人可以,他告诉谢尧钰,这世间不是所有病都有药可医,有些病得需非常手段,或符,或咒。
谢尧钰自然知晓符咒,所有人都说符咒之术是神明赐予曦族的天赋,可事实上曦族人自己知道并非如此。所有符咒都有秘法,得学,也得看天赋。
谢尧钰本为救人,若有更多办法可以帮到更多的人,他当然愿意学。
那个人教得也很用心,似是良师,又是益友。
只是他一直黑袍遮面,偶尔会露出一双漆黑的眼,沉沉地看向谢尧钰,不知是在透过谢尧钰看谁。
谢尧钰问:“你为何要教我这些?”
“你是钟离之后。”那个人如此回答他。
谢尧钰斗胆又问:“你……与我的母亲认识?”
那个人轻声道:“见过一面。”
谢尧钰最初以为,那个人会帮他,或许是因为他是母亲的旧友,而曦族除东洲之外,对钟离姓都不太友好,所以那个人才会遮面,不想让旁人看到。
或许真的只是旧友之情,那人在教完谢尧钰后便离开了,后
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再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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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尧钰有一个常人不知的秘密,他的外表看上去只有二十岁,可实际上他已经活了六十多年。
或许是因为他的母亲与人族通婚生下了他,让他躲过了曦帝对曦族寿不过百的诅咒。又或许是因为他的身上发生了什么奇迹,上苍见他救死扶伤,给予了他一些长命的机缘。
正因此,谢尧钰十分感激自己寿命上的机缘,更加无私地为这世上所有受病痛折磨之人奉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