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之前便寻思,像安知知这样根本就没有一点儿天赋的孩子,在摇光这种地方想必会过得十分艰难,日后得空或许可以在修行方面对她多加指点,外出执行任务的时候,也可以带她一把,帮助她积累经验。
他是摇光的大师兄,剑宗百多年来天资最出色的弟子,对新进的后辈进行提携照顾,也是他身为大师兄应尽的义务,况且这对他来说也不过是举手之劳。
没想到还未等他实际履行那些想象中的义务,他就已经彻底失去了机会。
安知知去了剑墟。
剑墟与剑宗虽然同在摇光山,走的却是截然不同的修行之路,除了炼剑修剑方面的事宜,双方弟子几乎不会有什么交集。
严决心中虽感到一丝遗憾,但也知道这对于安知知来说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姜玉芝似乎对安知知的“临阵脱逃”感到耿耿于怀,大概是眼看着自己“天道酬勤”之路上好不容易找到的搭子突然跑了,有点不甘心,又有点寂寞吧。
轮资历,姜玉芝的确能在剑宗排得上辈分。然而要说修为,玉芝的修为也确实差。在安知知之前,整个摇光资质最弱的弟子便要数她。
难得遇上能给自己垫底的,当然不舍得就这么放过。
但倘若安知知就这么继续留在剑宗,走的路定会比她当年走过的更加艰难坎坷。
对玉芝这般天赋不佳的弟子来说,勤能补拙的确是一条行得通的路子,但是像安知知这样连一丝灵根都没的,若真要固执地留下,最终只会是一种折磨。
——付出倍于常人的努力之后若能得到相应的成果,倒也不失为一件幸事,但若不管怎么努力都得不到回报,而且也注定无法得到回报,那种痛苦和辛酸,没有经历过的人恐怕很难体会。
对于只要付出一分努力便能得到十分回报的严决来说,这种感觉自然也是相当陌生的。或者说在遇见安知知之前,他根本就没有考虑过这种问题。
在他的意识中,这世上的事,只要他想做便没有做不成的,只要他索求便没有求不得的。因为自己能轻易做到一切,于是就很难理解别人为什么无法做到。
只不过他从未因为自己能做到,便瞧不起那些做不到的人。他虽然自傲,但从不贬低他人。这也是他能获得剑宗上下所有弟子拥戴的原因。
但严决也真没想到世界上会有像安知知那样先天不足的人——修行一百二十年来,他还是头一回见。这既引起了他的好奇,也诱起了他的关心。
他去到后山的时候,安知知正在另一名剑墟弟子的带领下进行见习。
那双怎么看都营养不良的手紧紧地握着一把锈蚀的铁锤,腰也几乎直不起来,但那细瘦的五指却无论如何都固执地不愿松开。
肩膀收紧,后背的骨骼和肌肉在艰难地提供力量,将那铁锤挪动一寸似乎都要花掉她全身的力气。
她皱着一张脸,咬着牙,顶着一头鸟窝似的乱发,汗水混合着煤灰在她脸上肆无忌惮地流淌。那模样十分滑稽,滑稽到了叫人感到心疼的地步。
周围传来叮叮叮叮的敲击声,而在安知知手下,铁锤撞击金属时,发出的却是“叮——叮——叮——”的声音,沉重得如同老牛喘息。
“严决,你怎么亲自过来了?我还打算下午帮你把无我剑送过去呢。”
正在指点安知知的剑墟弟子注意到有人靠近,抬起头来,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这位弟子便是如今主要负责无我剑修复工作的铸剑师,名为莫揶。她是和姜玉芝同年来到摇光的。
和资质平平的姜玉芝不同,莫揶在修行方面颇有天赋,身上的剑意包容性极高,和剑墟半数以上的剑器都能相容。
严决听莫揶招呼,视线从安知知脸上掠过,落到她身上,浅笑着说:“你不是忙着照顾新人吗?我亲自来取剑,正好为你省下些时间。”
莫揶扬了扬嘴角:“都说严决大师兄人好,如今我才终于见识到。你还挺会体贴人的。”
严决不置可否。
“你在这里稍等,我去取剑。”莫揶也不啰嗦,丢下这话,蹦蹦跳跳向剑炉深处跑去。
严决站在原地,默不作声地将目光转到安知知身上。
她就像是不知道有人来了一样,两耳不闻窗外事地挥着铁锤。
严决想开口同她打个招呼,又怕突然出声会惊扰到她。
她握着锤柄的动作如此勉强,若不小心滑了手,让铁锤砸了脚趾,岂不是白白受罪。
莫揶很快就抱着剑跑了回来。
严决看到安知知突然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抬起头来,朝来人的方向张望了一眼,眼神滴溜溜的,毫不掩饰地黏在他的那柄佩剑上,那张呆愣愣的脸看上去都要比平时灵动几分。
严决莫名有些高兴。
但他很快就发现安知知只是盯着无我剑看,却从未拿正眼瞧他,心情又顿然复杂起来。
他之前的感觉没错,安知知身上的剑意果然与无我剑相合,尤其是她和无我剑一起出现的时候,这种直觉变得尤为强烈。
恐怕她自己隐隐约约也有这种感觉,所以才会被无我剑吸引。
等一等……严决恍然间发现了问题。
——所以,安知知在意无我剑,只是单纯地在意无我剑本身,而不是因为他?
第17章 鬼使神差
“这次, 是那什么千年血妖是吧?那是个什么样的妖怪啊?难不成就是一滩黑红黑红的血?”莫揶从安知知身旁经过,将无我剑交到严决手中,顺便关心了一下大战血妖的事迹。
严决接过剑, 又飞快地瞅了一眼安知知,发现她已经低下头去,又开始挥她那把大铁锤了。
……这丫头……
“是不腐尸身浸透了渗入地下的血液所形成的妖鬼。前些年人间爆发战事, 又是接连好几年的饥荒, 为它提供了不少精血和食粮, 这才让它迅速壮大起来。”严决有些心不在焉地解释道。
莫揶皱了皱眉:“唔……听上去怪恶心的。亏它能将无我剑伤成这样。”
“嗯。它能操控血液, 那些妖血有很强的腐蚀性,若换一把剑,或许就直接被它化没了。”
“不愧是祖师爷的剑啊, 到底不同凡响。”莫揶歪着脑袋, 盯着无我剑的剑柄看了一会儿。
半晌,她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严决,老实说,你把这活撂我身上, 让我觉得特别有压力。”
“为什么?”
“还问为什么?你也知道,无我剑和我并不相合。就算我在修复的时候再怎么小心, 也没法避免削掉它的灵气。我每次修它都提心吊胆的, 生怕祖师爷的剑就这么断在我手里——那也太折寿了!”
剑修以剑降妖, 亦以剑辅修, 在修成元神境界之前, 对佩剑损耗极大, 时常要去剑炉重新淬炼, 以凝神固形。
铸剑虽是剑墟弟子的日常修行, 但占据剑墟业务最大头的, 其实还是修剑的工作——一名弟只需挑一柄剑,可挑完之后,便隔三差五要来修一回,修剑的任务自然比铸剑要繁重得多。
就像剑修与剑器相互挑选一样,剑器和铸剑师之间也存在配适的问题。若两者不能相合,便会造成剑器的灵气损耗。长久来看,这对剑和剑的主人,乃至铸剑师而言都不是好事。
剑器由铸造者来修补自是最好不过,但剑墟超过八成的剑都是往昔时代的遗物,它们的铸剑师不是已经亡故,便是已经成仙,因而只能在当代的剑墟弟子中寻找气性相合之人。
大多数剑器确实能在当代弟子中找到心仪的铸剑师。唯独无我剑却在成为严决佩剑的百余年后,都没能遇上中意的修复者。
莫揶天资是高,对无我剑来说却不是最相合的器修,只因为那极具包容性的禀赋,才成为剑墟中唯一能修复无我剑的铸剑师。
虽然有折损剑器的风险,但也无他法。
严决正了正色:“我以后会小心一点,尽量别让它磕着伤着。至于灵气消耗的事,你倒是不用太担心,我自会替它补上。”
莫揶双手叉腰,做了个无奈的表情:“也只能这样。”
严决又看了安知知一眼,对莫揶说道:“等到小师妹能独当一面的时候,你的压力或许就会小一点了。”
莫揶转头瞅了瞅正在专心练习的安知知,点点头:“也许吧。虽然知知的胳膊腿现在还细瘦了点,不过我看她的确是个好苗子。”
*
安知知在剑墟伙食的“哺育”之下,终于从一根瘦骨伶仃的豆芽菜,变成了一棵紧密结实的麦子。
因为没有哪怕一星点的修为,不可进阶为器修,安知知没有办法独自铸剑,只能从事打铁、烧炉、打水之类的辅助性工作,不能成为剑师,只能当一个剑童。
其实若是剑意相合,剑童也可以进行剑器的修理。
只不过几乎没有人会来找她罢了。
摇光弟子都知道安知知这号人物,也知道长余子曾为她下过“根骨全无”的评语,更知道“万年妹”这个玩笑一样的绰号,因而没有人愿意将自己的佩剑交给她来修理,觉得她定会消磨剑器的灵力。
只有姜玉芝是个例外。
姜玉芝偶尔会来看她,一边说她没出息,笑她只能当个跑腿的,一边把自己那柄磕了刃的剑塞到她手里。多亏了姜玉芝,她才能积累到一星半点儿关于剑器修理的经验。
安知知进入剑墟已满一年。
这日,姜玉芝欢天喜地跑来告诉她,自己有了结丹的迹象。安知知自然是替玉芝师姐感到高兴的,甚至有几分感动。
“大师兄说你和我不一样,不仅仅是天资不够的问题,而是没有构筑修为的基台,算是一种先天不足,其他人也说你就算是修炼一万年也不可能羽化,但是凡事都有个万一的嘛。连我这种人都能修成金丹,你说不定努努力也可以的呢!”
姜玉芝似乎始终都没有放弃劝知知“迷途知返”,只不过语气比最初松动。
安知知是个性格软弱的人,不过在这件事上倒是从未动摇过。
“我觉得在剑墟挺好的。每天都有事做,也有饭吃,我虽然有很多做得不好的地方,但大家也总是鼓励我。我已经很满足啦……”
姜玉芝轻戳她脑袋:“你这丫头,没志气,怎么当个剑童就安心了?怎么说也得朝铸剑师努努力呀。”
“唔……”
“我觉得你有天分——这回肯定没看走眼。”姜玉芝压低了声音,凑到知知耳边说,“自从我把凌雪剑交给你来修理之后,驭剑就更得心应手了,修行的效率也在提高,所以才能这么快就有所突破。知知,这八成是你的功劳。”
知知猛地摇起头来:“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姜玉芝眨巴了几下眼睛,“除了把剑交给你来修理之外,我在修行方面的日课和以前没有任何变化,但是就这一年,提升的速度明显快了不少呢。除了你,我想不到别的原因。”
“是玉芝师姐自己很努力呀……”知知搬出姜玉芝一贯的论调。
姜玉芝搂住她脖子:“勤能补拙,确实没错,不过我自己有多少本事,我还是心里有数的。大师兄也跟我说了,有些东西,就是没办法用勤奋补足的。知知,我自打第一次见你,就感觉你有剑缘,直到现在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只不过……这份剑缘大概不在剑修,而在修剑。”她半开玩笑似的说道。
知知听她说着,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绞起了手指。
姜玉芝是个有些固执的姑娘,对于自己认定的事,不会轻易改变想法。
自姜玉芝分享了结丹的喜讯之后,又过了几个月的时间,严决自人间除妖归来,将无我剑交予剑墟修理。
自一年多前在剑炉前见过半面后,安知知便再没和严决打过照会。
课业繁忙时,安知知一颗心全都扑在剑炉里,没别的心思去想其他。
等夜深人静,倒偶尔想起大师兄的面影,也只觉得那人实在太过遥远,遥远到她从不敢轻信他曾说过的话。
“以后若是还有人欺负你,你告诉我,我帮你教训他们。”
这应该是大师兄对一个刚入门的新弟子的无心的体恤吧,或许他对每一个新入门的弟子都如此许诺过。
像大师兄那样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人,如今一定已经忘了她这砂砾尘土。
安知知觉得有些惆怅,又觉得这事本就再正常不过,便努力将之抛到脑后,不再多想。
这次无我剑是由陈元松送来的。据说严决此行受了重伤,不是被妖所伤,而是遭人算计,伤及根骨。
莫揶一边听着陈元松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一边将伤痕累累的无我剑捧到手里,末了,忍不住叹一句:“严决这人,斩妖除魔未逢敌手,反倒栽败在凡人手上,真不知该说他天真单纯、缺少防备,还是该直白地说他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