狸猫妖道:“急什么,时辰不是还早?”
它早就看到初初了,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摊上的一只鲜嫩欲滴的桃子,捧起桃身说:“小公子,买木桃么?”
“木桃?”
“可不是。”狸猫笑眯眯的,它勘不破无支祁的真身,只当他是一个年幼的修士,“这是我家主子用十万个桃核做成的假桃,桃香之气经久不散,能够吸引方圆百里的猴妖,小公子若想养几个灵宠,把这只木桃买回去最合适了。“
初初一听这木桃是引猴子的,勃然大怒:“才不要!把你的臭桃子拿开!”
狸猫妖见他动怒,不恼不羞,依旧彬彬有礼:“那二位可有什么别的东西要采买?我们‘四海摊’别的没有,稀奇古怪的事物最多。”
阿织记着储江絮教她的话,说道:“我什么都不买,只想要你身边这只翠葫芦”。
狸猫妖眼前一亮,踹了旁边的葫芦一脚,“来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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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既然是储长老的朋友,那一切好说,我们这什么都有,会自己念诀的剑谱、让心上人也心仪自己的丹药,神兽朱雀遗留人间的一根尾羽,贵客要没有想要的东西,多买点消息也成,各大门派的秘辛,三大世家后院的桃色传闻,仙盟聆夜堂堂主与白家仙子不可说的爱恨纠葛,诸如此类,只要价钱给够,没有四海坊拿不出的。“
窄巷尽头的矮墙一推,居然幻化出一道暗门。暗门中的四海坊高逾百丈,几乎可摘星月,狸猫妖把阿织与初初引入坊中,顺着楼梯一层一层地往上走,到了最高处的阁楼,它恭敬地推开门,对着里头的人拜道:“坊主,来客了。”
阁楼无窗,陈设有点稀奇,东西两墙都是百子柜,当中一张偌大的根雕木桌。靠北的罗汉榻前垂着纱帘,左右各有一根燃灯立柱。鬼坊主就坐在纱帘后,听了狸猫妖的话,好半晌,他才应道:“哦,来的是什么人?”
声音苍老又沙哑。
“天玄宗的储长老介绍的,说是有事要跟坊主打听。”
“问消息的?”鬼坊主有些不耐。
他最烦打听消息的,这种买卖虽然好做,但是无趣极了,伴月海的秘辛打听来打听去,左不过门派内斗爱恨情仇,他懒懒地倚在榻上,对阿织道:“说吧。”
阿织却不吭声。
等了一阵,狸猫妖蓦地反应过来,碎步退下,把阁楼的门掩上了。
等到狸猫妖的脚步声消失,阿织才道:“我想请问阁下,关于——寄生养魂的禁术,您知道多少?”
来打听养魂术的?
纱帘后的鬼坊主一顿,原本疲懒的心绪一扫而空,缓缓坐直了身躯。
过了一会儿,罗汉榻两侧的纱帘自行撩了起来,鬼坊主一手拄着杖,一手端着一根烟斗,慢慢朝阿织走近:“寄生养魂?先寄生,再养魂,你能说出‘寄生’二字,看来你对养魂禁术,并非全无了解。”
阿织并不隐瞒:“是。”
鬼坊主带着一个笑脸面具,面具的双眼和嘴都弯成了月牙状,看上去十分诡异。
他的年纪似乎很大了,背脊是佝偻的,扶着木杖的手布满皱褶。
他盯着阿织看了一会儿,阴恻恻地笑起来:“想要打听养魂术,可不是眼下这个价钱,这是不可泄露的天机,储江絮的人情换不到这样的禁忌。”
阿织道:“如何您才肯开口,您尽管说。”
鬼坊主的目光从阿织移到一旁的初初身上,忽道:“无支祁,让我瞧瞧你的真身?”
初初“哦”一声,觉得这没什么,化个形就能换来阿织想要的消息,怎么算都是他们占便宜。
他刚要变回兽身,阿织伸手一拦:“不行。”
“怎么?阁下这样戒备,担心我对你的妖兽做什么?”
鬼坊主又笑了,他拄着杖,绕着初初走了几个来回,斟酌着道:“无支祁少见,阁下养的这一只,黑发黝黑,白毛色纯,目中带金,如果我没看错,他祖上应该源自桐柏山,是妖力最纯正的那一支系……孟姓?”
“妖与魔一样,天生臣服于强者,这样的无支祁,居然会认人为主,而你——”鬼坊主忽地逼近阿织,面具上一双深黑的笑眼仿佛能勘破人心,“又向我打听养魂——那么,你会是谁呢?”
阿织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今夜来四海坊前,她早就幻化了身形,莫要说她此刻罩了斗篷,就是揭开斗篷,她也不认为有人认得出她。
可是,她还是低估鬼坊主了。
单单几句话,他已快透过姜遇这层皮,窥见她的前世今生。
幸而鬼坊主又适时地退后几步,缓缓地道:“放心,四海坊是个守信的地方,客人的秘密,我们绝不外泄,百年来从无例外。”
他看着阿织,再次沙哑地笑起来:“罢了,难得来了个有意思的客人。养魂禁术的秘密,四海坊便宜卖给你了。”
“说养魂术前,先问一句题外话,贵客可知道,为什么只有完好的魂魄,才能转生?”
阿织没吭声。
鬼坊主道:“因为魂与身本不是一体的——身在人界,是天地俗物,魂在六合之外,是无常。投胎转生的时候,魂要与身结合,这相当于拿无数个无形的铆钉,把魂与身钉在一起,如此,这二者在有生之年才不会分离。
“那么试问,转生时,魂如果是残破的,有些地方与身无法契合会发生什么?很简单,轻则痴傻疯癫,重则转生失败,魂消身死。
“所以久而久之,魂便有了滋养自身的本能,为的就是完完整整地去往下一世。
“我方才已经说了,魂不是天地俗物,一个人身死后,它是无法久留于人间的。
“凡人的魂非常脆弱,一旦离开身躯的庇护,日晒、雨淋、大一些的风,甚至一点活人的气息,都有令它消散的可能。修士的魂经过淬炼,会强大一些,如果受了很轻的魂伤,魂魄稍稍逗留人间几日,利用天地灵气滋养己身,养好魂魄后也能离开。
“可你想象这么一种可能,一个修士,他在生前受了很重的魂伤,死后,他的魂伤根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治愈,这时候他要怎么办?”
阿织没答,初初懵懂地问:“他不能在别的地方治愈魂伤吗?”
鬼坊主笑道:“除开九重天上,灵气只有人间才有,只有灵气可以治愈魂伤,你说,他可以去别的地方吗?”
初初道:“那他就得留在人间。”
“是。”鬼坊主道,“抛开魂魄被怨气缠困,化作厉鬼的情况不提,一般来说,魂这一无常之物想要长留在人间,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找一具身躯当作庇护所,然后躲在身躯内,慢慢汲取天地灵气,这就是寄生养魂的根本。“
“不过,这世上没有那么多相合的魂与身。一个伤魂,如果强行进入一个肉身寄居,因为一个灵台上容不下两个魂,最后只会让这具肉身消亡。“
“唯一可以长久接纳一个伤魂的肉身,必须与这个魂魄是三命相合的。”鬼坊主盯着阿织,“比如阁下受了很重的魂伤,急需找一个身躯养魂,那么这具身躯的主人,她的八字、命理、命纹,都必须与你生前十分相似。
“相似到什么程度呢?到她遇事做出的决断、命中的遭遇、最后的下场、乃至于性情与为人,都与生前你如出一辙。
“当然这种相似,也不排除你寄生在她的灵台上后,她的灵台与命纹,也受你的魂魄影响的缘故。”
阿织听到这里,心中微怔。
原来这就是自己对姜遇的遭遇感同身受的真正原因吗?
这时,鬼坊主问:“你知道养魂术为什么是禁术吗?”
不等阿织回答,他幽幽地道:“因为害人啊……”
第51章 鬼坊主(三)
“……寄生分两种情况, 第一种,如果你找不到三命相合的宿主,当你的魂进入一副肉躯,你会把原本的魂挤出去, 原魂崩为碎片, 肉躯虽然能让你躲避一时, 因为没有原魂支撑,几日后便会身死, 你不得不寻找下一具肉躯。
“第二种情况, 你找到了万万里挑一、与你三命相合的宿主, 你以为你就能与宿主和睦共生,直到养好魂伤为止吗?”
鬼坊主道:“世上的魂大都不能相融,彼此相遇, 就像坚冰对上顽石, 清水里掺入甘油, 总要争个高下。三命相合的魂却不同,它们就像可以融在一起的茶,或者更准确一点——”
鬼坊主并起枯槁的手指,指尖引出一簇灵火, 不知哪里吹来了一阵风, 火苗在风中几欲熄灭。
“这簇火苗,就是你受伤的魂魄, 它很幸运,找到了与它三命相合的宿主。“
鬼坊主端着火苗, 来到燃灯立柱前,柱上的蜡烛正静静燃烧,“蜡烛就是宿主的身躯, 烛火就是宿主的魂魄,试问我把我指尖的这一簇灵火送到蜡烛上,你会看到什么?”
阿织沉默片刻:“吞噬……”
“是,吞噬。”鬼坊主阴森地笑了。
茶水与茶水互溶,正如火与火相灼。
紧接着,他指尖的火苗落在蜡烛上,烛火得了一簇灵火,灼烈地燃烧起来,连烛光都亮了数倍。
鬼坊主道:“三命相合的魂就是这样,它们之间,是可以相互吞噬的。伤魂固然需要天地灵气滋养,可是当伤魂进入一副肉躯,发现这幅肉躯里,栖息着一个可以被自己吞噬的魂,它会怎么做?
“自然是把原主的魂当作最好的养分,拆吃入腹,来治愈的自己的魂伤。就像适才的灵火,在落在蜡烛上后,很快吞吃了原先的火焰,于是李代桃僵,成为新的烛火。“
鬼坊主说到这里,语气高昂起来,似乎这种魂魄相噬的残忍让他觉得兴奋:“当然,想要成功李代桃僵,这是有条件的。首先,寄生的伤魂本身要很强大,否则你在进入宿主身躯后,反而会沦为宿主的食物;其次,伤魂进入宿主身躯的时机也很重要,必须在宿主神魂震动之时,因为只有在这个当口,宿主的灵台才会为你敞开一条通路。“
“神魂震动之时?”
“就是悲伤、兴奋、欢喜的时候,当然最好是恐惧,人在极度恐惧的瞬间,心神最是不稳,魂身最易分离。”
阿织听了这话,忽地知道自己是何时进入姜遇的身体的了。
姜遇三岁那年,村庄遭受妖兽屠戮,只有她一个人活了下来。
不正是她极度恐惧之时?
后来阿织追溯姜遇的记忆,三岁之后,她都能零星拾捡起一些片段,可是三岁之前,她全无任何印象。
照这么看,她之所以会知道姜遇三岁后的事,不是因为姜遇主动把这些往事告诉她的,而是自姜遇三岁后,她就一直在她的身体中沉眠,不经意间旁观了这一切。
姜遇三岁……那就是十四年前。
可是,这一切是谁做的?
她从未主动挑选过宿主,她甚至不知道养魂一说,二十年前她祭阵而死,再睁眼已经在徽山。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阿织看着鬼坊主:“伤魂进入宿主身体后,一定会吞噬宿主魂魄吗?”
“一定。而且会吞吃得一干二净,一点渣都不留。”
鬼坊主幽幽道,“或许你知道‘杀万物之魂,斩生灭之道’的灭魂术,灭魂术号称灭魂,不过是把对方的魂魄碾碎,碎魂难以治愈,多少还有一丝生的可能,而且灭魂术的施术极为困难,这世上没几个人能用得出,即便如此,人们还是对灭魂术讳莫如深。
“那么养魂术呢?它会把一个人的魂吞噬得干干净净,把他的印记彻底从轮回中抹除,岂不比灭魂术残忍百倍?”鬼坊主说到这里,再度阴恻恻地笑了,“所以你看,此等逆天改命的禁忌,我这么便宜地卖给了你,你算不算欠了我四海坊一个人情?”
阿织没应这话,却问:“有没有一种可能——伤魂寄生在宿主灵台之上,不曾吞噬宿主的魂魄,她们和平共处,直到宿主临终唤醒伤魂,伤魂才醒来?”
或许因为多年的寄生,阿织对姜遇的魂魄是有感应的,她清楚地知道姜遇在去世后,曾把一缕残魂留在了姜瑕的玉珏中,直到阿织斩死食婴兽,完成姜瑕的遗愿,姜遇才离开。
寄生在她身上,她很抱歉。
但阿织可以确定,姜遇离开的时候,魂魄是完整的,她是安心入了轮回。
“不可能!绝不可能!”鬼坊主不知为何激动起来,“天地灵气滋养得太慢,伤魂进入宿主身躯,依照本能,会直接吞吃宿主魂魄。就像方才的灵火,在落在蜡烛上的一刻,原本的烛火已经被取而代之了。一个灵台上不可能有两个魂魄共生,正如一只蜡烛上不可能有两簇烛火!“
鬼坊主像是得知了什么耸人听闻的异事,他一下逼近阿织:“还是说,你见过魂魄共生的情况?”他忽然有些疯癫,握着木杖的手都发起颤来,他低着头,仓惶自语:“难道这世上,还有我不知道的养魂之法?还有两全其美之法?还有不至于身消魂散的寄生之术?究竟是什么呢,是什么呢……”
他忽然抬头看向阿织,厉声笑起来:“你果然是一个有意思的人,难怪这只无支祁要跟着你!”
初初固然年幼,固然被阿织救过性命,但鬼坊主知道,一切的一切,都不是无支祁臣服眼前这个人的全部理由。
妖兽臣服于人,有一个不可动摇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