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耗了溯荒的力量,完成了使命,白帝剑已没有让人一瞥将来的神力了。
这是端木怜第二次触碰白帝剑,什么都没发生。
然后他手持剑,终于照见了自己的魂。
魂上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罪印真的不见了。
他又看向躺在叶夙怀中的阿织,她的眉心也没了罪印。
是了,端木怜反应过来,端木氏完成了使命,至今日,这场持续千年的神罚终于消了。
端木怜跌退两步,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声苍凉,满心荒唐。
他想到当年涑水畔的罪罚,想到自己跋涉昆仑与九婴结下魂契,想到最后劫雷与魂力凝聚成剑的形状。
没了罪印,端木氏已可以再入轮回,端木怜却不甘,笑到末了,笑声戛然而止,他抬目看向云端,声音里是彻骨的恨:“凭什么你们说我有罪我便有罪,凭什么你们想夺去父亲的命便夺去,凭什么今日一番施舍我便要乖乖活着,我偏偏不让你们如愿!”
手中灵决已起,没有丝毫怜悯,直穿自己的灵台。
端木怜的魂刹那消散,在他可以干干净净进入轮回之时。
有修士看见了,可除了叹一声,亦无话可说,本来就该是不相关的人。
千年路太长了,独身走到最后,难免形单影只。
孟婆和奚奉雪看着叶夙怀中的阿织,心底悲凉,却知道做什么都是徒劳,只能与一众修士一起远远守着。
泯在叶夙身边化形,笨拙的魔至今不知当如何安慰人,只唤一声:“主上……”
只有初初,无支祁又化作初见时那个小男孩的模样,他眼眶红透了,努力想要装作已经长大装作不哭,可是一开口早已泣不成声:“阿织她是不是……她是不是已经不在了……”
叶夙的目光安静极了。
听了初初的话,片刻,他摇了摇头,轻声道:“我会尽我所能,带她回来。”
言罢,他抱着阿织起身,与白帝剑一起,消失在昆仑之野上。
第236章 续梦半场(一)
东海, 放逐之岛。
海上的风掀起浮浪,冲刷着一片碎石海滩。这里方才还有鱼虾嬉戏,忽然,它们像是感觉到什么, 立刻游走了。
只见碎石间涌出一柱水, 泉眼一般, 之后越长越大,变成一扇丈高的水门。很快, 一个女子匆匆推门而出, 像在期盼着什么, 极目朝海上望去。
她穿着一身古袍,背负长矛,额间戴着藤环, 正是伯赵氏的司岚。
领着一族人在此生活了二十余年, 修为增长, 岁月沉淀,她已很少这样焦躁。好在没等太久,接引之路送来归客,叶夙出现在一株春藤旁。
司岚却没有立刻迎上去, 她看到了叶夙怀里的阿织。
一身青衣的女子, 身上的血污已经清理干净了,可她感受不到她的魂, 持续了几日的昆仑山崩终于平息,发生了什么, 司岚大概猜得到。
她双光微伤,停在近前,对叶夙的怀中人行了个抚心礼, 低声道:“主上节哀。”
叶夙一直垂着眸,声音静得听不出情绪:“族人可好?”
“都好。”不必去月行渊供奉灵力,不必在冥思堂了却残生,再好不过了,司岚道,“这二十余年,族人们谨遵主上的吩咐,都在尽心照料放逐木。”
叶夙微点了一下头:“带我去看看。”
东海水波又起,但这一次,司岚是在浮浪上开了一扇水门,门内是一条长长的甬道,直通放逐之岛的最深处,一个黑暗的、密闭的空间——青阳氏的族人把这里称之为“隐匿之间”。
四周都是一片混沌的灰,只有中心处生长着一株树。
它好像是枯了,因为它没有叶,只有粗壮的主干,狰狞如鬼爪一般的枝。然而在枝的尾端,却零星开着两朵花,坠着几只果,果状如灯笼,内里莹莹有光。
相传放逐木是冥界之木,原本是鬼府用来存放那些流亡的、破碎的魂魄。神隐之后,诸界远离人间,这些异界花木也慢慢凋零,但东海边界,似乎保有一片混沌地带,是故青阳氏才能在这里找到异木。
叶夙看着着坠在枝头的四只果,眸底泛起微澜。
司岚轻声道:“二十年前,放逐木开出了第一朵花后,此后数年没有动静,族人知道主上心系此树,想过许多办法,后来还是祝鸿氏试着用愈魂术浇灌,一夜之间,放逐木才又开了花。”
“大概是七年前吧,放逐木结了第一只果,因为结果突然,所以我有些倏忽,只觉这果实的气息有些熟悉。之后,我便日夜守着放逐木,两年前,它陆续又结了两只果,我才发现,每次结果,都会有一缕气息从人间而来,其中一缕,我最熟悉的,来自……人间山南。”
司岚也看着放逐木的果,像是在注视着心中最重要的人,“那时我便知道了,即使没有主上的命令,无论如何,我都要照顾好它。”
叶夙颔首:“辛苦了。”顿了一下,他说,“你走吧,不要告诉族人我今日回来过。”
司岚意外道:“为何?主上不想去见见族人吗?”
昆仑的崩塌、浊气的翻涌,族人都感应到了,虽然只字不提,但司岚知道,他们每一个人都在盼着主上归来。
“不了。”叶夙低声道,“我留不了太久。”
然后他道:“青阳氏一族,背负了太久的使命,一生负重而行,今日,总算得以解脱。告诉族人,从今往后,他们不必避世,不必困在甘渊或者这里,若是愿意,他们可以去外面走一走,看看这个人间,从此尽兴而活。”
留不了太久是何意?主上还有别的要去的地方么?可就算此行匆匆,与族人见一面也耽搁不了什么。
司岚听了叶夙的话,初时只觉困惑,然而当她的目光落在静无声息的阿织身上,落在一旁的放逐之木上,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心中一下悲涩难耐,阻拦的话几乎就要说出口。可是,她是青阳氏的人,她清楚主上,还有风缨、拂崖、元离和楹,这一路走来经历了多少劫难,付出了多少代价。
如果这是主上的决定……
司岚闭了闭眼,把所有翻涌的情绪强压在心头,抚心施以一礼:“司岚会守在外间,为主上护法。”
隐匿之间只余叶夙一人,他静立片刻,把阿织轻放在一旁的石台上,然后他伸手一招,白帝剑出现在身前。神剑剑身有斑驳的痕迹,但仔细看去,那不是剑伤,是藏在溯荒里的一缕微光。
叶夙看着这缕微光。
其实看到阿织祭剑,他心中已近绝望,好在剑鞘托着她的身体来到他身边,白帝剑对她依然有隐隐的牵引之力。
叶夙这才发现,溯荒中,最后留存了一缕她的碎魂。
魂本不是凡间之物,不需要东寻四凑,拼接完整,只要余的一缕,便余得希望,只是……需要付出一些代价。
叶夙抬手缓缓一引,那缕微光便从白帝剑中析出来,缓缓飘向放逐木枝头的花。
花瓣于是收拢,包裹住碎魂,放逐木结出第五只果。
叶夙来到放逐树前,看向枝头的果,感受着其中无比熟悉的气息。记忆被往事侵袭,他想到元离,想到风缨,想到拂崖和楹,那些在甘渊的年少时光,他想到青荇山。
其实刚一回来,他就知道自己停留不了太久,落下溯荒印需要付出太大的代价,所以他不敢许诺她什么。
但他为自己留了余地,想过一切结束后,总要陪她回青荇山住上一些日子的。
从前族中事物繁忙,师父也常在外奔波,许多时候,山上只有她一个人。这一次虽然待不久,但是若能与她一起,哪怕只有数月,数日,也算是全自己一个心愿了。
但他没想到最后落印的人会是她。
端木氏罪印已消,可她这样的碎魂,是无法转生的,且她祭过剑,甚至不如风缨他们四个,她有外物牵引,没有力气在放逐之木中休养。
但还好,他大概还有些余力,能把她带回来。
榑木枯萎,句芒只余残相,春神留给青阳氏的榑木枝也只剩最后一片叶,但是,与神族同源的那一丝血脉始终滋养着他们的魂,魂的底色,便是人间至强的愈魂术。
所以,若是将魂碾碎成药,加上榑木的最后一片叶,大概能换她苏醒吧。
叶夙没有犹豫,他闭上眼,身遭泛起春雾般的气泽,一滴一滴鲜红的血从眉心图腾渗出,坠而不落,被春雾托在半空。
与此同时,白帝剑鞘似感应到什么,化作春枝,飘向叶夙。
它好似药引,将春雾与血变作浅青的愈魂之风,源源不断地渡给阿织。
隐匿之间再现微光,却并不来自果实中的魂魄,而是羽化之光。
叶夙的身体变得透明,化作洁白的光羽,开始消失。
可是,这一次又与前两次不同,死亡并非突然降临的黑暗,他此刻的意识竟是清醒的。
大约是命运终究慈悲吧,允许他多陪了她一时,于是他亲耳听到自己魂碎,魂消,最后华为一缕无着的清风,徘徊于放逐木最后结成的果,流连忘返,舍不得远去。
东海也起风了,海浪余波抚慰大地,司岚站在岸边,不知怎么,她忽然伸出手,想要握住这风。
可惜风从指缝间流走,徒留一掌春的余温。
司岚久久凝视着自己掌心,然后她抬起头,望向海浪尽头,风远去的地方,闭目拜下。
……
眼前是无边的黑暗,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只得茫然地往前走,直到看见前方似有微光闪烁,才慢慢找回自己的意识。
阿织朦胧间睁开眼,这才发现那光原来是从竹窗漏进来的晨光。
竹窗下又一张书案,上面搁着几卷书,一旁有一台祺的剑架。
这是她在青荇山的屋子。
她这是……回到青荇山了?
意识很沉,好似一片混沌,可身体异常轻盈,阿织很快起身,推开竹扉。
院中立着一人,一袭白衣负剑,是师兄。
可能是今日的晨光太好了吧,师兄的身影立在这光下,就像一道虚影。
他听到动静,回过头来,问:“醒了?”
忽然一下,阿织不知今夕何夕。好像发生了很多事,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她看向师兄身后的春祀,隐约觉得师兄应该是来唤她习剑了。
是了,和从前每一天一样,他们会一起上山,她去竹林,他去近峰处的问剑台。
她跟着他上山,两人间只隔着几步的距离,路上本该无话的,他却蓦然顿住步子,问她:“近日在练什么?”
……练什么?不记得了。
阿织试着唤起自己心底的剑意,可惜魂上不知怎么,滞痛难耐。
然后她想起来,说:“在练沧海,但是不知为何,总练不好。”
叶夙听了这话,静静地看着她,道:“沧海一式,需要分出剑魂,你什么都不必做,只要把魂养好。”
竹林很快到了,叶夙没有继续往前,阿织问:“师兄今日不习剑吗?”
竹林的清风拂过叶夙的衣袂,他摇了摇头:“今日陪你。”
阿织愣了一下,听到师兄这么说,她忽然有一点莫名的紧张,一点莫名欣喜。她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是春来,竹林里绿意繁盛,微风缭绕,阿织听了师兄的话,今日没有勉强用剑,她在林中打坐调息,仔细护养着自己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