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白衣身影被裂痕吞吐而出,尾影随即消失。
即便有定魂丝,历经这么一番时空撕扯,叶夙的身魂也布满伤痕,他从高空直坠而下,险些就要跌落无尽泽,好在泯及时从剑鞘中钻出,化作人形掺扶住他。
奚奉雪飞身上前,问道:“没事吧?”
叶夙摇了摇头。
一场异界来回,身上的力气几乎被抽干净,耳畔回响着时空崩塌的杂音,遑论他还下了溯荒印。
其实,种下一道溯荒印已足以要他的命了,然而身处二十年前的异界,根本不允许他过多地使用自己的灵力,好在他身上藏着融聚了青阳氏十二代传承的灵血,落印的大半灵力都是从灵血中摄取,加上白帝剑帮助铺设结印所需的“灵云”、“灵壤”,他竟能保有余力回来。
无尽泽已变作深渊,惨白裂缝如同渊地之眼,正与溯荒印死斗。
叶夙隔着深渊,朝另一头望去,目光正好与端木怜和九婴对上。
适才他逆渡时光,无尽泽上方充斥着扭曲的时空之力,这一人一妖没有挑在这个时机,贸然对修士们出手,堪称谨慎,可是眼下时空风暴已经平息,浊气崩发,他们仍旧按兵不动,难道是在等待什么?
叶夙来不及理会端木怜和九婴,身形一掠,落在无尽泽旁边的半坡上。
此处被修士合力落了结界,是这一带唯一完好的土地。除了一小部分人,修士们见叶夙过来,一下子散开,又惧又惊地望着他。叶夙没有在意,径自来到阿织身边。身下的温养法阵运转如常,阿织却没有苏醒的迹象。叶夙蹙了蹙眉,伸手覆上阿织眉心。
手心氤氲着雾一般的气泽,熟门熟路地朝阿织灵台探去。
初初紧张地等在一旁,见叶夙撤了手,立刻便问:“阿织怎么样?”
叶夙没有回答。
白帝剑重铸成功时,因为罪印之故,降神罚于阿织,叶夙见阿织仍在沉睡,最担心的就是神罚给她添了新的魂伤。
然而仔细探查过后,阿织除了罪印,身魂可说是完好无损。既如此,她为何还不醒来?即使重铸白帝剑耗损了她的灵力,她毕竟已到玄灵至臻之境,不至于沉睡这么久。
叶夙问:“她此前可有异样?”
第226章 大夜弥天(二)
初初自觉寸步未离开阿织, 摇了摇头道:“没有啊。”
白舜音听到这一问,想起那滴消失在充盈剑气中的血。二十年一番因果终得解,心中感情复杂极了,一时间竟不知以何种身份向叶夙开口, 也不确定适才所见是否是幻觉, 她犹豫半晌才道:“叶夙师兄, 适才……”
话未说完,远天忽地传来“隆隆”声。
那声响由远及近, 很快, 目之所及出现一座庞大的飘浮巨物。
这巨物犹如一朵六瓣之莲, 迅速穿行在云层之间。
“那是……那是伴月海!”当即有修士惊声喊道。
确切地说,应该是伴月海的上端。它拔地而起,舍弃了下方的根茎与玉轮集, 只余莲蓬和莲瓣。
虽然早也有人传音, 说仙盟对伴月海做了手脚, 但谁也想不到他们居然有本事将偌大的天岛驱来昆仑。
修士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时间乱了阵脚,纷纷出声质问:
“伴月海不是有那个什么乾坤阵吗?堪称是上古遗留下来的最强阵法,怎么会被轻易拔出地面?”
“哼, 眼下看来, 这大阵在建造初期就有端倪,只是难以察觉罢了!”
“仙盟距昆仑千余里, 这么大阵仗,为何没人告知?难道沿途就没有人看到空中飘浮的巨物吗?!”
“是啊, 提前告知一声,我等也好早做应对!”
“……你们看,伴月海上好像有人!”
整个伴月海都被一蓬很淡的红光包裹, 肉眼实难看清,经这么一提醒,众人这才想起催动灵视。
伴月海上果然密密麻麻的都是人,他们中,有数以万计的仙盟仙使,有参加誓仙会最后没有选择离开的修士,也有本来就生活在玉轮集的散修。这些人足下都有一个微型的禁锢法阵,他们或沉睡、或定身,均是一动不动。
其中只有两人不受法阵挟制,一个是将伴月海驱来昆仑的罪魁连澈,一个是缀在连澈身后,昏迷不醒的沈宿白。
“……宿白?”
沈宿白被一条玄色锁链缠住,整个人早已失去知觉,看到他,白舜音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她一到昆仑,乍见时空颠倒因果错位,直到此刻才想起自己是来干什么了。
心神陡然清醒,白舜音知道沈宿白身陷危境,当即御风掐诀。
这时,一旁的孟婆冷声道:“灵音仙子居然还想着去搭救聆夜尊,不怕被卷入那古怪的阵中,自己先没命了吗?”
“可是……”
“我理解灵音仙子的处境,但有句话想提醒仙子,你或许可以卸下仙盟宫羽堂的重责,但你还是白家的主人,假如今日不是终日,今后白家如何,还要看你。”
孟婆的话,犹如一根芒刺,狠狠扎在白舜音心上。
沈宿白早就提醒过她连澈不可信,白云苑更不可信,那句“他不是你哥哥”浮响耳畔,虽然她仍不清楚其中内情,可适才匆忙一眼,她看清了九婴的同盟是谁。
孟婆说得极是,从前在白家,先有父亲,后有哥哥,她是一心专研琴艺的灵音仙子,而今父亲不在,“哥哥”叛变,白家今后如何,全看她了。
白舜音望着沈宿白,心思几乎被担忧填满,可几经犹豫,还是灭了手中法诀、
“不、不对……”
忽然,一名修士惊惶出声,他指着一名被禁锢在伴月海边缘的修士说,“那是我师弟!无支祁和魔闹上伴月海,我和师弟觉得这誓仙会不太对劲,就一起离开了。我们一个来昆仑,一个回师门,我分明看着他走的,他怎么会……”
这名修士的困惑,也是众人的困惑,他的师弟分明都离开了,为何会被禁锢在伴月海上?
姜宁宁想起剑魂斩去“清心门”时那股轻盈之感,忙问:“初初,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初初一呆:“我知道什么?”
去过誓仙会的修士们也想起来了,问道:“是啊,你早知仙盟想困住我们,这才来相救的是不是?”
“仙盟究竟有何阴谋?”
“我记得你还让我们别碰伴月海的东西,你一定知道内情!”
初初的心思都在阿织这里,一下子面对这么多问题,当即懵了。再说了,让他上伴月海的主意是鬼坊主出的,命令是阿织给的,他一向按吩咐办事,其余的话根本耐不住性子听,哪里晓得什么内情?初初本想求助鬼坊主,四下一看,鬼坊主似乎发现什么,已让叶夙带着自己去昆仑上方查探了,魔也跟着。初初烦躁地挠了挠头,正待喝退众人,旁边忽然有个弱弱的声音问道:“你们身上可有什么仙盟给的信物?”
说话的正是那只常跟在鬼坊主身边的狸猫妖。
信物?众人面面相觑。那一妖一魔上伴月海这么危言耸听一番,谁还会带着仙盟的信物?
“清心门的原理,是给每一个过门的修士打上印记,借此困住前来参加誓仙会的修士,清心门毁了,你们固然可以离开逃离伴月海,但你们身上如果带有被打过印记的伴月海的信物,就像被拴了一根链子,一样是被锁住的。”狸猫妖不确定地道,“猫猫猜……只是猜,这一路上,并非没有人看到行于云间的伴月海,可是他们看到的同时,身上的印记也与伴月海的阵法产生感应,被吸附入阵,所以无法传音告知。”
狸猫妖跟了鬼坊主多年,学了不少本事,博闻强记,虽弱小却聪明,这番话说得头头是道,众人听完,竟是不敢敷衍,认真思索起来。
可是,究竟是什么信物,人人身上都有,又不会被轻易觉察呢?
这时,松果道:“会不会不是仙盟给的东西,是盟会给的?那个……那个身份令牌?”
“是了!”松针接过话头,“这次我们参加誓仙会,伴月海的仙使不是还逐一检查过这令牌?”他见众人一时没反应过来,“好比我们小松门隶属涑东盟会,盟会给的身份证明,是不是也算伴月海的信物?”
仙盟之下,以地域划分,有大小近百个盟会,这些盟会都会给成员发一个彰显身份的令牌。
但眼下想想,管理各地盟会的,不正是伴月海的霰雪堂?要在这枚令牌上做手脚很容易,就是趁着誓仙会也来得及。
众人一听这话,大惊失色,伸手在须弥戒上一拂,无数令牌纷纷落地。狸猫妖果然没猜错,早在修士们不曾觉察的时候,令牌已与空中漂浮而来的伴月海产生共鸣,光滑的表面浮现法纹,好似某种血咒。好在浊气崩发,昆仑乱流无数,加上此前的时空风暴,种种外力形成了一道无形的结界,才让这些人一时幸免于难,没有被伴月海的大阵吸附入内。
修士们还不待反应,一道极强的刀意横贯而来,威压震慑人心,一地令牌顷刻间散作无物。众人回头一看,原来竟是楚望威亲自出手了。然而紧接着,楚望威脸色一变,抬手意示众人安静,侧耳仔细听着什么。
很快,判官的脸色也变了,语气竟有一丝微不可觉的惊惶:“你们……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太多声音了。
如果把神识放远,昆仑地陷、伴月海动、东海浪倾、妖谷兽啸,不绝于耳。但判官问的声音,根本不属于这其中的任何一种,它甚至根本不属于这个人间,却一圈一圈如涟漪般扩散,如战时的擂鼓,昭示着它即将到来。
鬼坊主和叶夙已从昆仑上方探查回来了,楚望威望着浓云聚集的苍穹,目光最后落在叶夙身上,求证的语气无比凝重:“是不是……”
没等他说完,叶夙颔首:“是天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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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月海悬停在昆仑上方,连澈离开前,回头看了眼被困在阵中的修士们。
其实这些人中,不少是她熟悉的,百年修行毁于一旦,再过一刻天劫降临身魂都要化作齑粉,一想到这连澈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声,但她什么也没做,牵了血链来到无尽泽上。
见到九婴和端木怜,连澈拜道:“二位主人久等,属下其实到了有一阵了,只是适才昆仑之上忽见诡异风暴,伴月海前进不得,只能暂且停驻在昆仑之外。”
端木怜道:“无妨。”
叶夙借白帝剑破开时空,伴月海被阻下是正常的,左右没耽搁什么。
九婴的目光却落在连澈身后的沈宿白:“你怎么把他带来了?”
沈宿白被血链困住,早也昏迷不醒,连澈听出九婴语气中的不满,连忙解释道:“适才妖主献祭,宿白不在聆夜堂,躲过一劫,属下担心他跟了妖主多年,就此逃脱,恐对妖主不利,是以将他捆了来。”
“恐对本尊不利?”九婴轻蔑一笑。
若真是担心对它不利,把沈宿白囚在伴月海上,像所有的牺牲品一样,任由四神乾坤阵把他“吃”了不是更好?
人就是这样,总会为了那一点点旧情,一点点恻隐之心,做一些多余的事,所以人族才会沦落至斯。
九婴没有在意连澈的借口,沈宿白这个人,死了还是活着对它而言没有区别,眼前这个,才是它需要解决的心腹大患。
它道:“无妨,能走到这一步,你居功至伟,本尊不会怪你。”
说着,它看向端木怜,郑重其事地行了个礼,“也要多谢主人,一路助我走到今日。”
此刻的九婴是半妖化的形态,依旧顶着洄天尊的脸,可它到底是妖,人族的礼数由它做起来,反而是图穷匕见的意味。
端木怜笑问:“这么快就要鸟尽弓藏了?”
当初跟了这个主人,实属无奈之举。妖如此强大,为何要受制于人?这么多年被一道魂契束缚,它早就受够了,眼下既已登半神之阶,何必再惺惺作态。
一条条蛇蜕忽然从端木怜身下探出,缠住他的双臂,将他捆缚在身后的断山。连澈见状,还没来得及帮忙,也被蛇蜕缠住身躯,囚在了近旁。
蛇蜕上施加了半神的缚魂之力,端木怜竟是挣脱不能。远望去,他和连澈就像两个被困在天柱上的受刑之人。
九婴无奈道:“本尊也不想鸟尽弓藏,可是天劫将至,大敌当前,主人这么一个盟友在我身后,我不放心啊。”
只这么一会儿,适才微不可闻的声音已震啸九天,浓云变作一个又一个漩涡,隐隐有雷霆电意在中心流转。
“主人且歇上片刻,待渡过此劫,本尊再来取你性命。”
第227章 大夜弥天(三)
“……什么天劫?你们是说……那个传闻中, 渡劫成神的天劫?”
听了楚望威和叶夙的话,一众修士根本反应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