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沈宿白回过头。
“老夫适才已喂灵音仙子吃下玉清丹, 仙子暂无性命之尤。只是……”药翁犹豫片刻, “那守阵之人的剑术极为霸道,仙子适才强行破阵,以至剑气从结界裂缝倒溢而出,伤了仙子尊体, 眼下看来, 跌落境界尚是轻的,就怕伤了根骨, 今后在修行一途再不能寸进……”
沈宿白一听这话,顾不得其他, 掀帘迈入帐中。
白舜音已经醒了,她倚坐在引枕上,饶是脸色苍白, 也难掩绝色。
沈宿白看她一眼,一言不发地撩袍在榻边坐下,灵力在他掌心汇聚成形,往白舜音的灵台送去。
可惜这样源源不断的灵力仿佛撞上一道无形的墙,很快便溢散开来。
白舜音摇摇头,轻声道:“算了,宿白,没用的。”
沈宿白一试不成,又试数次,最后不得不罢手,责备道:“青荇山的封山剑阵是问山剑尊留下的,便是三大世家的家主来了,也难以破阵,你又何必逞能?强行破阵倒也罢了,那凤鸣琴乃神物,连你师父也难以驱使,你却以血祭之,落得如今这般,我真是——”
沈宿白这番话被一阵低咳打断,白舜音捂在唇边的绢帕沾上斑斑血迹。
沈宿白不忍看,别开脸,“这厢事罢,我带你回伴月海,请盟主亲自为你疗伤。”
白舜音收起绢帕,只问:“山上可搜出什么了,宿白,你们可找到……”
什么人吗?
七天了,她几乎找遍了青荇山附近的每一个角落,再也没寻到叶夙的身影。
白舜音也曾劝自己,或许这次相逢,只是自己的一场幻觉。可是昨夜,她听到了洄天尊与沈宿白的传音:“守山剑阵是问山留下的,修为不及他的人,若强行开启,会被大阵倒吸魂力,最终魂散而亡,除非,有人愿意为她续阵。”
续阵二字,令白舜音心下一片冰凉。
玄门讨伐青荇山,叶夙却赶在这个时候回来,是因为承受不了弑师的内疚,心灰意冷,甘愿与青荇山共存亡吗?
若是这样,他的师妹如果撑不下去,他会不会和她一样,死守青荇山?
洄天尊说得很清楚,若是死守,结局只有一个——魂散而亡。
可是,飞蛾决心扑火,即便找到叶夙,凭她一己之力,如何能阻止他?
白舜音想到这里,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身边的凤鸣琴。
这张琴乃神物,可以抹去这世间所有难以消融的痕迹,守山剑阵经过七天七夜的围攻,已经非常薄弱了。
白舜音想到这里,不再犹豫,从灵台引出血,浇在琴上。
很后来,白舜音想,她那时有此决心,并不因为他曾经救过她的命,因为自己对他有意,或者,是想奢求什么。
只是因为,那个匆忙路过涑水,不忘落剑救人的青荇山师兄,不会存害人之心,他很好,应当活着,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所以如果能破开剑阵,即便修为倒退,此生不能寸进,她也认了。
然而,对上沈宿白关切的目光,她却问不出心中所想,只道:“你们可找到……溯荒?”
沈宿白还没来得及回答,帐外忽然来了人,“堂主,弟子们搜遍了山上山下,没能找到溯荒!”
“不仅没找到,那守阵的妖女她、她竟还没死……”
守山剑阵以血为媒,以魂铸就,便是仙盟盟主亲自布阵,而今剑阵已破,也难逃一个死字。
这妖女何等人物,竟能苟延残喘?
沈宿白一听这话,对白舜音道:“你留在此,我去山上看看。”
言罢,立刻往山上去了。
黄昏时分,山风格外凛冽,众仙家弟子围聚在峰顶,沈宿白拨开人群,便看见云过台中央的阿织。
剑阵已破,青衣染血,她仿佛风中一片摇摇欲坠的叶。然而她一人提剑站在血泊中,一时间竟无人敢靠近。
阿织的眼睛不好,听到靠近的脚步声,才缓缓别过脸来。
直到这时,沈宿白才看清她的双眸竟是灰白色的,左边眼下有一道红痕,映衬着她苍白的脸,长剑上滴下的血,便显得格外昳丽。
她一直看着沈宿白。
不知误把他当成了谁。
及至沈宿白走近了,模糊的一团影变得清晰了些,她才收回目光,慢慢垂下眼去。
沈宿白寒声道:“妖女,交出溯荒。”
山岚吹动暮色,许久,阿织才道:“那面镜子么……我近来不曾见过。”
声音暗哑虚浮,守山剑阵已耗尽了她的气力。
“近来不曾,便是以往见过,看来你果然知道溯荒下落。”沈宿白冷笑一声,“凶镜乱世,众生皆苦,你把你知道的和盘托出,仙盟或可留你性命。”
山风更加凛冽,烈烈吹动众人衣衫。
阿织却不再有任何回应。
沈宿白道:“难道你还以为会有人来助你?容我提醒,你的剑尊师父已经在昆仑山陨落。”
“归元宗也已归降。”
“自今日起,青荇山的余孽,一个也逃不掉。”
沈宿白看着阿织,他自然知道这番话无法说动她:“你想知道你师父是怎么死的吗?”
不等阿织回答,他笑了笑:“听说你还有一个剑术很好的师兄?”
“问山剑尊何等厉害,便是三大世家家主也难以匹敌,好在家主们赶到昆仑时,剑尊已经受了重伤,身边留着一把春祀剑。”
阿织听到这里,终于抬起了她灰白的眸。
“春祀剑,剑身如水,剑柄处刻有‘青阳’二字,不正是你师兄叶夙的佩剑?”
“你眼下明白了吗?是你师兄不堪忍受你师父的恶行,亲自令剑尊伏诛的。之后,他大约是觉得自己手刃亲师悔恨不已,不得不自戕而亡,毕竟仙门找到春祀剑时,那柄剑已是无主之剑了。”
“青荇山除了你,再没有旁人了,所以你何必执着,不如……”
沈宿白说到一半蓦地顿住,阿织动了。
她缓缓举起手中剑,滴血的剑锋直指来人。
锋锐难当的剑气从她周身荡开,搅动得暮色也难以安宁,黄昏不堪其扰,收起光束拢聚在她手中长剑,那剑意几乎是有形的。
周遭数百仙盟弟子、仙家门徒,此刻竟无一人敢上前夺剑,她每进一步,众人便退后一步。
直到阿织走到沈宿白跟前,山风忽然停了。
她仿佛是一片叶,要依托着这风,才能在这方寸天地盘旋、站立,而今风止,枯叶也该归于尘土。
周身的剑气如潮水般退去,长剑从她手中跌落,灰白双眸最后看了一眼上山的小径,无声合上。
山中静静的,四下阒然。
好半晌,一名聆夜堂弟子才鼓起勇气上前,伸指探了探阿织的鼻息,随后竟是惊惶失措,“她、她死了!”
死了?
本来就不该活着,沈宿白想。
他看着眼前倒在血泊中的人。
那样声势浩大的剑阵,几乎要令天地变色,她这启阵人,怎么可能不把魂与血都赔进去?
沈宿白言简意赅地吩咐:“搜。”
身旁一名弟子应诺而出,伸手掐了个诀,随着诀音落,阿织身上的所有灵物顷刻飞出——一柄短木剑、一根银簪,一片沾了冬霜的叶。
一目了然。
没有溯荒。
周遭仙家弟子面面相觑:“没有溯荒,那她在守什么?”
“这妖女不惜开启剑阵,伤我诸多同门,连灵音仙子也遭剑气反噬,山中必藏有玄机!”
“搜,再去别处搜,她这样守山,溯荒一定藏在山中!”
山中弟子再度四散搜寻,沈宿白唤来身旁亲信,淡声吩咐:“收入禁棺,带回伴月海吧。”
他心中尚有别的牵挂,言罢便往山下而去。
转身的一刹那,沈宿白没有看见,人群中有一个罩着斗篷的仙家弟子一直不曾走远,泯默不作声地立在一株榕木旁,静静地看着阿织的尸身。
待到沈宿白的身影彻底消失,泯垂下眼,安静地躬身,对着尸身抚心行礼。
随后,他的身形越来越淡,如雾一般,直到彻底融入暮色。
-
去青荇山的二十余里外,有一片断崖。
泯出现在断崖前,上前快走几步,抚心拜道:“主上。”
叶夙立在断崖前,面前是壮阔的夕阳。
听到泯的声音,他没有回头,只问:“看见她了?”
“属下去晚一步,阿织姑娘已经……”
“不必自责。”叶夙的声音静得像叹息,“你本来也做不了什么。”
“主上,阿织姑娘直到最后,也守着青荇山,那些人不知道她在守什么,只当溯荒在山中,还把她的尸身带去了伴月海。”
叶夙听了这话,沉默下来。
其实通过那一缕寄在泯身上的灵气,他模模糊糊看到一些。剑气退潮,灵剑跌落,阿织最后望向的地方是上山的小径。
师父不走寻常路,每次回山,总是莫名出现在某个地方,突然得像从天而降,银氅和山雀最后是被阿织送走的,她不会期待他们回来,那条上山的小径,只有他会走。
叶夙忽然忆起前世他们最后一次相见,那时他魔气满身,回青荇山和她道别,她把他送到山下,垂着眼问他何时回来。
他本不该回答她的,可是小师妹的不舍终究掀起了他藏在心底的情愫。
于是暗涌成潮,他说了不该说的话——
“阿织,等我回来。”
“不管发生什么……等我。”
他不知道这个“等”字的期限有多长,但是他把榑木枝给了她,溯荒碎片会找到白帝剑的剑鞘,轮回之路有了指引,来生他一定会找到她。
天边夕阳在云海中落下,收起最后一点余晖,黄昏落幕。
许久以后,他说:“她不是在守,她是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