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几年,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夺走了慕衿的性命。看着亲生儿子的尸身,慕怀除了隐痛,更多却是释然——他再不必因担心端木怜养魂而疑神疑鬼了。
直到有一日,慕怀看似无意实则有意地问起阿织的近况。
慕樵说:“她很好,就是眼睛,怎么都治不好。”
“她受了眼伤?”
“族长不知道吗?”慕樵提醒过自己不要怨怪族长的,至少不要表现出来,可每每想起阿织那双灰白眼瞳,他便止不住的心疼,“当年族长把她扔下伤魂谷,她伤了眼睛,瞧不清东西了。”
慕怀怔在原地。
愧疚是一定的,但更多的感受,是恐惧——什么样的伤,能让青阳氏之主和问山剑尊都束手无策?
伤魂谷中有妖伤魂,妖力近神。
慕怀于是想到那只跟随端木怜多年的九婴,他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的直觉没有错,慕衿不是慕衿,而是端木怜,他居于慕家多年,为的……只是在伤魂谷中藏下一枚妖胎!
当年慕衿之死让慕怀心存侥幸,而今想来,或许端木怜只是找到了更适合的身躯,所以放弃了慕衿这个身份。
慕怀并没有立刻乱了阵脚,自不量力也好,以卵击石也罢,不试一试,怎么知道自己不能保护族人?
可他的尝试,最终落败。
端木怜的到来,拂袖之间便破了他筹谋数日的全力一击。
天妖献祭,族人惨死,那个罩着白袍的男子漫不经心地越过族人的尸身,来到他跟前,笑着问道:“是我该唤你一声‘父亲’,还是你当称我一声‘先祖’呢?
“当初我养魂慕衿时,你便发现我的异样了吧,所以他染病时,你才没有全力相救。
“不愧是端木氏的族长,足够狠心。”
……
“……面对强敌,我自问尽了全力,是故有恨无悔,迄今为止,唯一的遗憾……”
慕怀说着,看向阿织灰白色的双瞳。
阿织道:“族长不必自责,榑木枝已治好我的眼伤,伤痕虽在,灵视早已恢复。”
她微微一顿,一字一句道:“九婴和端木怜灭我之族,害我亲人,我必亲手诛之。族长放心,我已在收集九婴的灵台血息,它纵是妖力强大,我们并非没有胜算。”
阿织的语气冷静自持,但慕怀仍能听出她破釜沉舟的决心。
神志禁锢于异躯,浑浑噩噩,这些年,外间发生的一切都不再与他相关,可这一刻,连慕怀都感知到了他们即将面对的劫关。
沉思许久,他问阿织:“剑学得怎么样了?”
“从未懈怠。”
“你呢?”慕怀又看向叶夙,“白帝剑,找得怎么样了?”
叶夙道:“剑袍、剑柄、剑刃、溯荒剑心俱已寻得,铸剑火只余微弱火种,但……有人帮我们找到了点火之法。”
慕怀听了这话,心不禁抖了一下。
当年他把阿织投下伤魂谷,仿佛在最贫瘠的土地上播下了一粒种,因为太难了,从不敢期待它的长成,没想到时隔多年,他们竟越渡万难,真的找到了白帝剑。
“如果……”慕怀哑声道,“如果,在剑道上再推你一把,你觉得……你有希望拿起白帝剑吗?”
阿织看着慕怀。
简简单单一句问,她知道这背后的意义是什么。
良久,她安静地点了点头。
慕怀于是柱杖起身,蹒跚地迈过那道“生者止步”的石碑,对阿织和叶夙道:“你们两个随我来。”
往里走,先是一片万物消弭的黑暗。尔后,远远能望见一道幽微的,惨白的光。
慕怀知道目的地快要到了,顿住步子,对两人说道:“一缕神念其实很脆弱,即便有飞廉之躯作为容器,根本支撑不了太久……再者,每一任端木氏组长的神念只能被唤醒一次,告知下一任族长往事因果后,便该湮灭了,但是我……苏醒过两次。”
“二十多年前,有一个不是端木氏一族的人,把我唤醒过。”
“不是端木氏族的人?”
阿织不解,没有血脉链接,没有寻迹术,外人如何唤醒族长的意志?
“剑意。”慕怀道,“持剑人一族,除了会对族人的血脉产生感应,再就是剑意。”
“那个唤醒我的人,凭的是剑意。”
“世间……最强的剑意。”
慕怀说完,往前又慢慢走了几步,只这几步的距离,那个悬于渊空的惨白漩涡变得清晰可见。只是,与月行渊一样,沧溟道的浊气裂缝上也有一道溯荒印,它缚在漩涡上,牢牢揪住浊气,把它们逼回来处。
但是吸引住阿织和叶夙的目光的却不是溯荒印,而是插在封印中心,一柄朴实无华的灵剑。
要说呢,问山虽然身为剑尊,他的佩剑却不出名,一来因为他没给剑取过名字,人们不知如何称它,二来因为这把剑本身也非什么绝世好剑,远比不上春祀和棋,似乎是某一日问山随意拿起,随意就用了许多年。
后来,倒是有门派为问山的佩剑铸碑,譬如徽山姜家,然而二十多年前妖乱一出,天下剑碑尽毁。
问山死后,他的佩剑一直寻无所踪,阿织怎么也没想到会在沧溟道的最深处看到师父的剑。
慕怀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二十二年前,青荇山问山剑尊兵解于沧溟道。死前,他用尽毕生灵力,以溯荒印封印了这里的浊气裂缝。”
因他下的溯荒印太过霸道,几乎堪比神力两成,所以世间另两处浊气裂缝同时产生共鸣,一道长出封印,分担沧溟道裂缝的负担。
“问山剑尊的剑意,唤醒了我的意志。我当年……亲眼看着他羽化魂散。”
也是因为溯荒印,沧溟道的浊气淡了许多,慕怀的神念苏醒后才没有湮灭,支撑到阿织寻来。
“还有,”慕怀仰头望去,“你们仔细看这柄剑。”
阿织和叶夙早就注意到了。
纵然问山已去,但时隔二十余年,灵剑上依旧残留着微弱的剑华。
剑华未散,说明它的主人还有东西留下。
阿织和叶夙不自觉探出手,两个人的灵力,一人如风,一人如雾,在半空缠绕在一起,一同游移入问山的佩剑中。
一片死寂后,灵剑忽然铮然一响,一个穿着青布袍的透明虚影化入半空。
他“啧”了一声,似乎不满道:“等了这么久,总算来了。”
问山的语气的其实是带着笑意的,阿织和叶夙却双膝落地:“师父——”
第205章 问道问山(二)
生死相隔, 唯有以跪礼来传达思念。
问山笑道:“见到师父是不是很意外?我们是仙人,可不兴行跪礼。”
他话虽这么说,目光却看向别处。寄居在剑中的残魂已经很弱了,几乎等同一个信使, 只为传达二十年前问山留下的遗言, 听不见也看不见他想见的人。
但他似乎能意识到这次重逢来之不易, 安静片刻,问道:“如何, 大徒弟, 小阿织, 在外面漂泊了这么久,想不想回青荇山?”
阿织哑声道:“师父……”
“不过……我这残魂维持不了多久了,没法子陪你们叙旧。咱们长话短说。”
问山说着, 收了笑, 道, “如果我没猜错,如今外面那些人应该认为我死在昆仑?夙,你应该知道原因。”
叶夙点头:“……师父辛苦。”
句芒曾经预言,人间将会出现三道浊气裂缝。然而第三道裂缝形成得极晚, 位置极其隐蔽, 一般修士根本无法靠近,是故除了月行渊和沧溟道, 青阳氏一族始终没找到最后这道裂缝。
“那时我出入各个妖山,发现浊气一旦势弱, 会相互流通感应,形成合纵连横之势,共同抵御强敌。因此我猜, 如果我封印其中一道裂缝,另两道会立刻共鸣。”
问山来到沧溟道前,留了一具剑魂分身在外。
问山的分身极强,便是分神期的修士见了,也很难分出它的真假。
沧溟道的溯荒印耗尽了当世第一剑尊的灵力,它以无比强横的姿态,几乎将涑水以南的浊气一扫而空。
神州浊气失衡,另两道裂缝第一时间感应到危机,裂缝之间共生共死的本能让它们不得不分担溯荒印的威能,同时将自身的浊气传导入沧溟道,问山于是终于感应到了最后一道浊气裂缝的位置。
剑尊最后兵解于沧溟道。
但他死后,那具留在外间的剑魂最终寻到了昆仑某一处。
“那个地方应该不难找,我借春祀和‘溯荒’留了印记。再不济,你们就找找我的剑意。师父的剑意,你俩总不至于忘了吧?”
问山说着一顿,语气温和不少,“小阿织,你是不是好奇为何会在端木氏的地方遇到为师?”
阿织点点头,默了一瞬,又摇了摇头。
“这个地方呢,为师曾经来过一次……当时榆宁晏氏灭族,为师本来打算寻仇的,后来得了先任青阳氏之主的指引,来了沧溟道深处。
和阿织一样,问山看到了一只魔。
但这只魔并非以飞廉的雏态出现,那日沧溟道天妖现世,飞廉化作人形,与妖厮杀得昏天暗地。
这只天妖刚刚进阶,论实力,自然不是问山的对手,可是沧溟道妖乱之地,浊气极盛,在此地修炼,假以时日,这只天妖一定不输榆宁为祸多端的九婴。今日杀之,明日呢?今日尚有飞廉守住沧溟道,明日呢?何况看那飞廉的样子,似乎被什么人控制。他日它长成强大的魔神,彻底脱离掌控,又当如何?
所以问山放弃了寻仇,回到甘渊,问徊:“主上上次说,想要对付那妖物,只有一种法子,敢问如何做?”
……
问山道:“最后的去处,我其实在沧溟道和月行渊之间犹豫过。月行渊呢,过去方便一些,也熟悉一些,但是……后来我想,我还是来沧溟道等等我的小徒弟吧。
“我这个小徒弟,看上去好像很听话,学剑也认真,事实上,最不让人省心的就是她。
“因为她总是把她的师父、师兄放在自己前面,一旦碰上她在意的事,在意的人,她就非常执拗,怎么都不肯听劝。”
“……不知道青荇山最后怎么样了,仙盟那些人,觉得我携溯荒作乱,大概会攻山吧。
“守山剑阵开了吗?灰鼠和山雀送走了吗?
“我们小阿织,是不是不肯离开,一个人守青荇山……守到了最后?”
问山说到这里,飘然孑立的魂影忽然显得落寞——这大概就是二十年前他兵解前,心中最深的牵挂吧
“因为端木氏的罪印,我们的计划,没法子告诉小阿织。后来……”问山说着,自嘲地笑了笑,“我想过很多法子,把小阿织骗走,至少让她躲上一时,但仔细想想,没什么用处,她这么聪明,有一天知道师父和师兄都不在了,大概也是不死不休。所以最后,我决定什么都不做,就让她留在青荇山,这个她觉得安心的地方,反正她师兄说,他有法子保护她……
“不过还是内疚的,小阿织最信赖师父。师父穿青袍,她就穿青衣,师父避世青荇山,她就把这里当做她的家,师父离山了,她便总以为我会回来。那一天我不告而别,她一定会难过吧……所以我想,那我就在沧溟道这里等她吧。有一天,她终于找来这里,就知道师父不是无缘无故离开,也不是不管她了,师父……也有自己一直想做的事。”
倒插在封印的灵剑,剑华渐渐暗淡,这一番话说完,问山的魂影化虚,几乎只剩一个轮廓。
溯荒印何其霸道,余下的一缕残魂支撑到现在,已经很难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