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面而来的日光几乎刺目,叶夙这才看清数月前还高大挺拔的明恕长老头发已经花白,手中的灵杖成了拐杖,背脊佝偻下去,好像转眼间就到了风烛残年。
明恕不作声,自顾自朝外走,穿过甘渊,来到雪原,他对叶夙道:“少主,就送到这里吧。”
叶夙问:“长老要去哪里?”
明恕柱杖摇了摇头:“少主不必知道。”
“这次,本该是老朽进入月行渊的,主上代了老朽,老朽便欠他一条命。
“老朽修为停滞,老之将至,留在青阳氏,是帮不上少主了,不过这天底下,自有用得上老朽的地方。”
他说着,望向叶夙后方,一同追来的元离四人,“诸位,珍重。”
然后他顿了顿,看着叶夙。
有时候,承认一个人的离去,仅在一念之间,明恕辅佐青阳氏·徊百年,终于在这一刻,对着夙抚心拜下,改了口:“主上。”
“主上,珍重。”
……
“主上。”
数日后,青阳氏的祭堂中,元离、风缨、拂崖、楹一同朝叶夙拜下。
今日是祈神录开启的日子,重君于人族的三度启示,因为事关天机,不宜太多人在场,所以叶夙只招了他们四个来。
众人一起祭过春神画像,三幅溢散着清光的画轴出现在香案上,依序展开。
幻境外,阿织等人看不清句芒之谕,只能隐约望见一个眉目温润的男子在说着什么。
等到画音息止,叶夙、元离,风缨与拂崖出奇地沉默,只有楹,少年年纪太轻,还不懂掩藏心绪,他一时六神无主,脱口道:“怎、怎么会这样?”
“如果要找白帝剑,势必引发妖乱,岂不与我们的初衷背道而驰?这和抱薪救火有什么区别?”
楹的话,亦是其余四人心中所想。
元离接过话头:“不止妖乱。重君所示虽然隐晦,但寻剑之人,最后注定不得善终。这并非一条坦途,赔进性命,事与愿违。”
楹听了这话,仰头望着叶夙:“主上,还要找剑吗?”
还要找白帝剑吗?
同样的问题,父亲也问过他一次。
他说的是找。
于是徊有些自惭,便问他:“婴城固守,是否也是优柔寡断的一种?”
当时夙没有回答,心中却有答案。
既然青阳氏千年来等不来一个转机,那么所谓转机,是否要去绝境中寻?
一如尾生抱柱一般踏上一段路,且行且寻,但不回头。
所以今时今日,即便看过重君的祈神录,答案依旧。
叶夙问:“你们可愿与我走这一程?”
四人互看一眼,风缨与拂崖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
元离笑道:“主上何必问,您的意思,便是我们的意思。”
“那我——”只有楹,稍稍迟疑,很快恢复坚定之色,“我说过,我会像阿姐一样效忠主上,听主上的话。”
其实的确无须问太多,当叶夙被囚禁在寒牢,以万年玄冰打磨决心时,四人也在放逐崖想得透彻明白。
叶夙颔首:“好,即日起,青阳氏将以寻找白帝剑为第一要务。要寻白帝剑,当结问剑之阵,我将启程去寻与此剑有缘之人,照料族人,安置族人,及族中事务暂交给你们。”
“问剑阵成,白帝剑鸣。”
“剑鸣之日,我会回到族中,借由剑气指引,与诸位一起踏上寻剑之路,此路艰难异常,但我心意已决,无论……”叶夙稍稍一顿,“付出何种代价。”
元离、风缨、拂崖、楹听了这话,闭目抚心拜下:
“主上之令,属下之命,生生世世,至死不渝。”
第192章 累世问剑(三)
梦螺水波游动, 青阳氏年轻的主上离开了雪原。
青荇山浮云蔽日,阿织看到他立在苍翠的竹林间,对着倚树而坐的仙人拜下:“请剑尊收我为徒。”
痋山险阻,他负剑而行, 穿过伤魂谷的烟瘴, 来到慕氏的青冈林外, 向慕怀施以一礼:“但求端木氏一族人,与我结成问剑之阵。”
他听说慕家将一个少女投下伤魂谷, 以为是自己拒绝外借榑木枝之故, 仓惶间赶来。
妖谷风声凛冽, 阿织看到自己双目淌血,抱膝坐在断崖边,而叶夙……原来就在旁边。
“你想让我收她为徒?”
回到青荇山, 问山问叶夙。
“用个什么理由好呢?端木氏族人么……那就告诉她, 为师帮她算了一卦如何?”
“这就是了, 愧疚就愧疚,同情就同情,怜惜就怜惜。夙,你什么时候才能像一个寻常人一样, 哪怕只是偶尔, 试着展露自己的心绪……学什么不好,偏学你父亲那一套‘喜悲藏心, 爱憎无凭’,你以为这样是对的吗?”
……
其实这一段前尘只是一些零碎的片段, 应当在青阳氏艰难的寻剑之路中略过的,但因为梦螺是灵物,在存下记忆时, 能感知到施法之人的心绪,于是一些刻骨铭心藏不住,没因没果地被梦螺记下。
阿织看到自己初到青荇山的第二日,拄着盲杖,在暝色中跌跌撞撞地上山,叶夙等在山腰,无声送出一簇照夜之火。
他回到房中,听到她和小山说话,“阿织是母亲给我取的小名……父亲因为思念母亲,盼能忘却至爱离世之苦,是故给我取名‘忘’。“
“小阿织该试剑喽。”
半年后,问山对叶夙道,“剑库的那些剑,老旧得不成样子,要不是灵气护着,早该生锈了。我下山寻几把剑去,青荇山的大师兄,你看着师门?”
叶夙道:“嗯。”
夜阑人静,他推开剑库的门,把祺放了进去。
青荇山的日子,对于叶夙是惠风和畅的宁静。是寻剑的坎坷岁月中,可堪驻足的唯一美景。
可惜好物不坚牢,就像夕阳西下,水面的粼粼波光,刹那便堕入暗夜中。
数年时光匆匆而过,很快就到了他们结阵的日子。
当时阿织尚未接任端木氏族长之位,神罚之故,她无法得知所有与白帝剑相关的事。问剑阵成,白帝剑鸣的刹那,她昏睡过去。
叶夙带着白帝剑气回到族中。
元离四人早就等在春神祭堂内,见到他,立刻道:“昨日榑木枝有异动,主上此番结阵,可是成功了?”
叶夙取出溯荒。
只见晶莹的琉璃镜中,果真有一丝似有还无的锋芒。
众人并未见得多欣喜,他们都看得出,这一缕剑气太弱了,若不是溯荒镜存着,早便散了。
“为何会这样?”楹不禁问。
拂崖道:“白帝剑气再强盛,散于人间天地千年,自然不剩多少。”
“我看这剑气的样子,大概是离不开溯荒镜了。”风缨说着,沉吟片刻,道,“可是,这样一来,我们如何寻剑?无法散出剑气,难道要拿着溯荒踏足四方寸寸摸索?如此与大海捞针有什么区别?”
“也没这样多时间。”元离道,“先主上的灵力已经耗尽,月行渊的门早已打开,拖得太久,怕是散了所有族人的灵力都不够,再者……榑木枝近日又凋零了一些。”
榑木枝是春神句芒的本命神树,神快陨落,神树自然凋零。
元离说到这里一顿,语气十分平静,提醒道:“你们可记得祈神录里,重君提过的魂引之路?”
这话一出,仿佛在昭示着什么,众人都静了下来。
所谓魂引,事实上是一种寻物禁术,说起来很简单,倘若某物很难寻找,可以把它的一缕气息楔入魂魄当中,利用轮回时的牵引之力,投生到它的附近,与之产生羁绊。
这个术法之所以被禁,不单单因为它斩绝今生之路,还因为它违背轮回的法则,必定遭到果报,来世一生孤苦,寿短而命数坎坷,惨死不得善终,若是所寻之物有违天道,更会因魂伤而散于天地,落个永绝轮回的下场。
当初徊对寻剑徘徊不决,一是因为妖乱,二就是因为魂引之术。
妖乱会令生灵涂炭。
而白帝剑碎,想要找齐剑身,必须牺牲不止一个族人。
再者,白帝剑气只有极强的魂魄可以承载,也就是说,他必须献祭最强的族人。可是一族已经式微,如今最强的族人都走了,余下的弱小失了护持,等待着他们的又是什么?
祭堂中的安静并没有维持多久。忽地,风缨洒脱一笑:“当初观祈神录,我还道何故要动魂引禁术,原来在这里等着我。重君不愧为神灵,果真预见得准。”
“那就用魂引。”拂崖也没有迟疑。
面前是断崖绝境,崖下深渊不见底,有人拼尽一生的勇气都未必能够纵身一跃,可是烈火加身足下刀山的前路,于他们而言竟如涉水之萍,走得再轻巧不过了。
只有长大许多的楹,比以往多了一些顾虑,他问:“那妖乱呢?”
叶夙道:“妖乱一事……有人会助我族。”
于是除了最开始因为白帝剑气过于微弱露出一点惊讶外,五人就这样平心静气地为今生的终途做出了抉择。
今生将绝,来生汹汹,风雪都藏在低垂的天云里,叶夙道:“我们还有三月时间。甘渊镇守月行渊,我们走后,族人无法应付深渊裂缝,是故这段时日内,务必将族人迁往安全之所。另外……今年春祭,你们不必留在族中了,若还有什么未尽的心愿,便趁这个时候去做。”
元离四人同声应道:“是。”
“还有一事。”
叶夙迟疑片刻,面对最信任的四个人,也是青阳氏一族的四位长老,他请示道:“我想……借榑木枝一用。”
楹挠了挠头:“虽然榑木枝不外借是族规,但您是主上,规矩您定不就行了?”
拂崖道:“冥思堂中已无族人,无需再用榑木枝,我没异议。”
风缨道:“族人都走了,榑木枝放在甘渊也不妥,如果主上能为它寻到一处安置之所,不必拘泥于族规。”
元离温声道:“我去请榑木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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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木春枝不藏于匣,因为世间无物可以装得下它,亦不落于尘,因为人世没有土壤可以滋养它。
它安静地浮在半空,周遭散发着淡淡的青色光华。
元离把榑木枝取来的时候,风缨、拂崖和楹已经离开了,比之春神画像里的榑木,元离面前这截春枝凋零得明显,枝干上只有三片春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