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种下这道溯荒印的是谁,却隐约猜到这背后藏着令人近乎痛心的因果。
忽然间,奚琴感到非常迫切,他急不可待地想知道一切的答案,如果……他还来得及弥补什么。
他不再在原地停留,目光落在月行渊中唯一的一扇门,快步朝那里走去。
那是一扇木扉,门前是荒草,门后也是荒草,似乎并不通向哪里,然而当奚琴把门推开,周遭的景致一刹改变。
门内与外间不同,真正有了深渊地底的样子,周遭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荒凉寂阒,好在阿织及时祭出云灯,四野这才有了一片光亮。
这时,银氅道:“那里……那里好像有个人?”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云灯光亮的边缘,果真有一人趺坐在地。看身形,应当是一个少年。
这里是青阳氏的禁地,除了青阳氏与臣属部族的首领,无人可以踏足此地。
而月行渊的门后,只会有一个人在等候。
从少年青涩的眉眼,奚琴依稀分辨出熟悉的轮廓。
他轻声唤道:“……元离?”
可是转生后的元离依旧闭着眼,动也未动,竟没有应他。
奚琴隐约觉得不对,借着云灯的光,快步走近,及至到了元离跟前,他忽然滞住。
他这才看清楚,原来元离的皮肤与血肉、身上的衣衫,早已寸寸龟裂,他不知道在什么样的烈焰中焚过一场,竟还勉强保持了生前的样子,却被奚琴靠近时带起的风吹动,化作片片飞灰,消散在黑暗。
眼睁睁看着元离的尸身消失,奚琴的心一下空了,他仓惶间追了几步,伸手想要捞一把飞灰,可是尘埃灰烬无情,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奚琴于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徒然收回手,颓唐地立在原地。
算上前生与叶夙的相识,两生两世,阿织没看过这样的落寞的师兄,他的背影陷在昏暗里,孤寂又无措,阿织觉得自己的心像被什么扎了一下,她忍不住上前,想要为他做些什么,哪怕她不善言辞,能陪在他身边也是好的。
这时,云灯照不到的地方,更远端的黑暗处,传来一个很轻的声音:“……主上?”
奚琴蓦地转头望去。
一簇微弱的火苗在黑暗里亮起,隐约照出一个魂魄。
魂魄身着玄袍,头戴藤环,眉眼深邃坚毅,眉心灵台处,有一块琉璃碎片,正是元离。
纵是转世后的模样有所改变,元离还是一眼认出奚琴就是叶夙,他笑了,“主上,您来了。”
这个笑容奚琴也是熟悉的,他们前世一起长大,叶夙生性疏离,加上重责压身,很难与人亲近,若说谁堪称挚友,便只有元离了。
奚琴正要回答,忽然发现元离手中,用来照亮的火苗不对劲,苗尖流泻出幽白的光,不断地烧灼着元离的魂魄,元离的魂力已极其微弱,就快要支撑不住了。
纵是记忆萧疏,他尚未彻底想起他们前生的点滴,可是今世相见,情谊依旧,这一刻,奚琴管也不管,立刻往元离走去,同时掌心聚起寒泉,要帮他扑灭手中的异火。
“主上不要靠近——”
“奚寒尽不要去!”
元离与阿织两相提醒,奚琴才发现地面上,他与元离之间有一条深长的灼痕,就在他靠近的一瞬间,灼痕上忽然燃起烈火,火光与元离手中的火苗一模一样,凶烈而具有神性,无论来者何人,触者焚之。
奚琴愣道:“这是……”
元离看着奚琴,并不意外他有此一问,“主上果然还未记起全部的事么?”
“……什么?”
“前世,我们……分开前,主上您说过,等转生以后,您找回月行渊,或许还未恢复全部的记忆。”
元离说着,想起那个时候的叶夙,浑身上下只剩一点微末的灵力,反倒是魔气汹涌缠身,侵骨噬魂,他沉静地坐在樱木下,仿佛一点都不觉得疼,对他说:“到时候你可能需要耐心一些,把那些重要的事告诉我。”
元离垂目看了一眼手中的火苗,解释道:“这是甘渊下,神火的火种。”
听得“神火”二字,奚琴忽然意识到什么。
溯荒碎片找到的是破碎的白帝之剑,如今,剑袍、剑柄、剑心俱已找到,而溯荒自己就是剑心,白帝剑已不缺什么。
可神剑岂能用凡火铸就?
单是流光断,就足以斩灭人间万火。
“当年少昊神上在甘渊铸白帝之剑,剑成而神火熄,位于一粒火苗,跌落甘渊谷底,成了神火遗落人间的火种。”
元离道,眉心处的琉璃流泻出一丝异彩,“我魂上的这一块溯荒碎片,找的就是这一星火种。”
“白帝剑的铸剑之火。”
与风缨、拂崖、楹不同,元离转生后的这一世,对红尘人间并无太多印象,他七岁就恢复了前世记忆,离开尘世的家,找回了甘渊。
尔后,他又花了七年,在渊的谷底寻找神火的火种,直至这一世的肉身彻底被火焚尽,他用魂魄小心翼翼地护住火种,就此栖息在甘渊谷底,等待叶夙归来。
隔着地上深长的灼痕,元离道:“主上既已找到这里,应当已经见过风缨,拂崖,还有小阿楹了。”
“他们还好么?”
好么?
奚琴张了张口,不知当如何回答。
楹一生凄苦,最后人不人鬼不鬼;风缨守家卫国,最后被蛮敌诛于沙场;拂崖颠沛流离,却被奸人所害,战至魂碎。
“……他们已经不在了。”
元离听了这话,笑了一下:“那就是很好了。”
他的声音很安静:“主上知道他们的下落,那就说明他们都等到了主上,至少……尽到了自己的责任,把最重要的东西,交给了主上。”
“白帝剑的剑袍、剑柄,和剑刃,主上都找到了吧?”
奚琴道:“是。”
“那属下便很惭愧了。”元离垂目看向手中微弱的火苗。
纵使七年寻忆,独行回到甘渊,七年逐火,肉躯炼成灰烬,七年等待,以魂护住神火,还是防不住神火式微。
“虽然它只是铸剑神火一星残存的火苗,也不是这人间之物,如今虚弱成这样,也不知能否经得起白帝剑下一次铸就。”
元离叹了一声,“是元离有负主上所托了。”
奚琴望着元离被神火灼得几乎透明的魂,摇了摇头:“你已经尽力。”
是他来得太晚。
元离看着奚琴,不由靠近了一些,灼痕立刻腾起烈焰,提醒他不可越界。
“主上可是内疚?”隔着火光,元离问奚琴。
他们当年是挚友,无论前世今生,他都这样了解他。
“主上自来到这里,虽然只有只言片语,但字字句句中,低眉沉默间,皆是自责内疚。”
对于叶夙,元离知道劝慰无用,他只道,“内疚是因为无能为力,主上若彻底明白我们做这一切因果,就会知道一切都是值得的,内疚也会少一些了。”
奚琴道:“你说得对,内疚是因为无能为力,因为没有方向,不知道该如何弥补。既然前世夙他……我,料到了会有今日,那么我可提前备下了补救之法?”
“主上果然一点没变。”元离听了这话,笑了,“补救之法没有,但主上您的确备下了一些记忆,元离拿梦螺存了下来,主上可要看?”
第189章 雪浇甘渊(三)
梦螺的样子和海螺差不多, 因为生于东海,可以食梦,所以也可以存下记忆幻境。
元离说着,招来几只青色的螺。
螺身触火而然, 黑暗中, 忽然有幻境如水波一样漾开。人影陷在涟漪里, 暂且看不清晰,反倒是声音先传出来——
“主上决定救他?”
“此人剑意惊人, 数百年难得一见, 且他遇强敌而不退, 濒死而不屈,这份心性实在难得……昔重君残相临世,说要结问剑之阵, 需寻与剑有缘之人。普天之下, ‘缘’字难溯, 今我族遇见他,或许正是转机所在。”
“但他伤得太重,必须用榑木枝救治。若是取走榑木枝,那些在冥思堂养伤的族人……”
“冥思堂的族人, 暂由我照料。”
梦螺的水波渐渐平息, 幻境中的情景变得清晰。
说话的两人一人身着繁复洁白的袍服,眉心有凤翼图腾, 叶夙的五官很像他,但较之叶夙, 他的线条要刚硬一些,想来正是叶夙之父,上一任青阳氏之主, 青阳氏·徊。
另一人穿着玄袍,头戴藤环,乃是元离的师父兼义父,玄鸟氏上一任部族首领,明恕长老。
他们沿着一条昏暗的廊道,似乎要往什么地方去。
明恕的眉间有浓重的忧色,迟疑许久,还是忍不住道:“冥思堂的族人都是去过月行渊的,主上此番,代价太大了……依属下看,莫不如——”
话未说完,他不由顿住,因为他看见廊道尽头立着一名少年。
少年一身白衣,眉心也有一枚凤翼图腾,正是叶夙。
明恕抚心行了个礼:“少主,您怎么在这?”
叶夙道:“听说父亲与长老大人在雪原上寻到一名剑修,伤重难医,唯有青阳氏的愈魂术可以救治,夙担心父亲操劳,是故前来。”
明恕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少主惯来体恤主上,有这份心实属难得。”
“你可知错?”这时,徊却问道。
“主上?”
徊冷眼看着叶夙,他的额头覆有一层薄汗,明显刚为那名伤重的剑修施过愈魂之术。
“修行不过数年,倒是急着想要救人,你以为凭你这点微末的本事,真能救得了他吗?”徊斥道,“身为青阳氏的少主,能力不足,行事却鲁莽,凡事急于求成,不知思前顾后,你可知错?”
叶夙听了这话,低垂的长睫颤了颤。
他没有为自己分辩,低声应道:“知错。”
“自去将月令抄诵百遍,无令不得出户。”
叶夙安静地道:“是。”
待叶夙走远,徊推开廊道尽头的屋门,看了一眼榻上伤重的那人,对明恕道:“去取榑木枝。”
“可是主上——”
“我意已决。”
……
最后四个字话音落,幻境便在涟漪中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