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意气风发,弄云散人于是把他介绍给了楚望危。
这就是沈宿白这样一个草根出生的散修,能够来到山阴生死殿拜师的原因。
后来沈宿白虽然被楚望危拒绝,依旧成了白家的客卿。
对于这个客卿身份,沈宿白起初不以为意,他觉得自己能够救下白云苑,只是意外而已——白云苑身子不好,素有寒疾,那次他疾病发作,灵药又耗尽了,沈宿白路见不平,比其他白家人在极寒之地多走了两步,找到了栖寒柳罢了。
直到后来一日,沈宿白在白家见到了白舜音。
仙子踏水归来,抱着一张七弦,一袭华裳,如天上皎皎之月。
沈宿白对白舜音一见钟情。
那时白舜音已经拜了绪风君为师,时常不在白家。自此以后,沈宿白却长居于白家。他心高气傲,却不再排斥白家客卿的身份,之后,等他的修为再高一些,又被白家引荐给洄天尊。
辗转数年过去,忘了是哪一年,弄云散人忽现五衰之像,把家主之位传给妹妹曳云散人之前,弄云散人把沈宿白与一双儿女叫来跟前,说道:“宿白,知道当初我为何执意把你招来白家吗?”
“你是个刚愎自用的人,但刚愎自用并非一定不好。至少你认定了一个人,就是一辈子。”
随后他看向白舜音,指着沈宿白,说,“这个孩子,死心眼了些,但他对你不会差。说不定你的变数就在他身上,父亲走了以后,便由他来照顾你吧。”
白家人都委婉。
话说到这个份上,什么意思便该听出来了。
也幸而白家的人委婉,这样说话就有余地。“照顾”二字并不局限于一个夫妻之间,还能够以义兄的身份,以知己的身份。
看到白舜音听完弄云散人的叮嘱,只是低头不语,沈宿白便知自己该退后一步,选择那个余地。
虽然他们都明白,他们之间,还有一个似是而非的婚约。
之后弄云散人便云游去了,再也不曾回来。
两人自此这么不明不白地相处着,但只要白舜音不提父亲临走前的嘱咐,沈宿白就绝不会提。
其实这么多年了,白家的事,尤其白舜音的事,沈宿白都清楚。
他自然知道曾经在东海,有人救过白舜音一命,后来白舜音辗转打听这个人的身份,得知他是青荇山问山剑尊的首徒,还曾请过他来白家教剑——虽然白家无人习剑。
开明兽在东海掀起滔天巨浪,白舜音追去东海,沈宿白也跟去了,他就等在白舜音与叶夙相逢的林外,看着她失神地从林中走出来。
可是,即使后来青荇山覆灭,春祀失主,沈宿白也从未在白舜音面前提过叶夙二字。
在心里藏着一个人的滋味沈宿白知道,这个人既然不在了,他不想触及她的伤心事。
他愿意等她慢慢走出来。
沈宿白从而想过叶夙会以这样的方式回来。
他终于知道为何当初白舜音一见到奚琴,就要收他为徒,纵然这些年奚琴对她并无敬师之意,她依旧不辞辛劳地为他找寻剔除魔气之法。
沈宿白自然不认为白舜音对奚琴会有什么不伦之意,可她这样待他,不正说明她从未放下过叶夙。
等了二十年,等来这个结果,沈宿白忽然觉得沮丧。
他安静地道:“你方才在外面,该听到想必都听到了,奚寒尽是叶夙这事,聆夜堂压了,没能压住,他的剑式被太多人看到,眼下他已成了仙盟之敌。”
白舜音听了这话,怔了片刻,沈宿白想压下这个消息,是为了……她?
白舜音说不上来心中是什么滋味,半晌,只道:“宿白,其实我当初收他为徒,另有原因,不单单只是你想的那样,你也不必为了我压下……”
“不单单是我想的那样?所以,我想的,也是其中一个缘由,对吗?”沈宿白道,他看着白舜音,“阿音,我是固执,但我不傻。”
“你骗不了自己,便骗不了我。”
他别开眼,看向一旁,“再者,我想压下奚寒尽就是叶夙的消息,并非全为了你。你不必因此自责。”
第175章 栖霞影(二)
沈宿白说完, 沉默半刻,勾手取来药汤,仰头一饮而尽。
白舜音见他起身整束衣衫,不由问道:“你要外出?”
沈宿白道:“嗯, 不走远, 去阿澈那边一趟。”
虽说仙人肉身上的伤愈合得快, 阿织乃半步玄灵的修为,沈宿白被她的剑气所创, 不静养个数日, 很难恢复如初。
白舜音本想劝他不要奔波, 但两人适才提及叶夙,各自心生芥蒂,关心的话反而不好说出口了。
她只得道:“兄长适才也去寻阿澈了, 她似乎要离开仙盟几日, 你恐怕得快些。”
沈宿白并不意外, 他已经让丛芜打听过霰雪堂那边的动向了。阿音。”
适才白舜音有口难开的样子映在沈宿白的心中。
这么多年了,他从来不舍得她受一点委屈。
沈宿白道:“你是奚寒尽名义上的师父,近日外头流言蜚语,说不定会牵连到你。你不如回白家, 避个清净也好。往日的那些……说我不在意是假的。但我的心意, 不会因此改变。你怎么想是你的事,至于我, 从前怎么样,今后还是怎么样。”
他说着, 勾了勾嘴角,对白舜音极浅地笑了一下,“等得了闲, 我就去洛水看你。”
霰雪堂在守仙台另一侧,与聆夜堂分据东西两端。
沈宿白到的时候,堂中正是忙碌。
霰雪尊连澈正在跟底下的人交代事务,连白云苑也被晾在堂外,一旁另外候着数名仙使,看样子已整装待发,白舜音说连澈要离开仙盟几日,果真如此。
沈宿白瞧见白云苑,往里一指,问:“不进去?”
两人结识多年,十分熟稔,私下交谈一向免去称谓。
白云苑道:“过来跟霰雪堂借个东西,等着人取,阿澈忙,就不耽搁她的时间了。”说着又问,“你呢?不好好养伤,怎么过来了?”
沈宿白看连澈一眼,道:“我找她问点事。”言罢,他没多解释,径自进了正堂。
连澈已经注意到沈宿白了,她与底下的人交代了两句,看着他走过来,笑盈盈道:“我有急差要办,过会儿就得走,外头那些人已经等了一时了,你要没正经事找我,我还真抽不出空闲。”
沈宿白还是那句话:“问你个事。”
说着,他落了个密音结界,撩袍在椅子上坐下,掀起眼皮看向连澈。
“那青荇山妖女闯古神库当日,你没尽全力?”
连澈一愣:“怎么说?”
“奚寒尽骨疾犯了,实力大打折扣,你要是尽全力,他没法死守古神库。”
沈宿白眼尾末端下垂,这么自下往上看人,眼神格外透彻有力。
连澈被他看得心头一跳,片刻后,她却笑出声,大方地承认了自己的过失,“对,我放了点儿水,但这也怨不得我,奚寒尽是什么人?奚家的公子。就算他跟奚家断绝了关系,这么多年的亲情,景宁那边真不管他了?要真不管,就不会放奚泊渊一个人在仙盟。凌芳圣、奚奉雪,哪个是好惹的?奚寒尽要真有个三长两短,咱们怎么交代?”
沈宿白这个人,对认定的朋友非常信任,等闲不会起疑。他今日能有此一问,这个疑虑应当已在他心中徘徊了许久,久到不容忽视。
连澈了解沈宿白,知道今日若不打消他的疑虑,他今后只怕会越疑越深。
她接着道:“宿白,你是最知道我的,我们一路一起走过来,什么背景也没有,能有今天,不就是靠着与这些世家打交道,能尽心的时候多尽心一分,该收手的时候早收手一步?眼下仙盟看着势大,还不是被世家牵制?单看上一次,我们去山阴取神物,奚、楚、白三家拒不交还的态度就知道了。古神库出事当日,要真把奚寒尽打成个重伤半死,对我们来说有什么好处?
“再者说了,就算我尽了力,我们三个也许能和奚寒尽拼一场,难道还能是叶夙的对手?他不过是懒得释放前世的魂力罢了。”
连澈这一番话可谓是肺腑之言,沈宿白听了后,却将信将疑。
即使这一次解释得通,上一次呢?
上一次在榆宁,他们面对的只有一个青荇山阿织,阿澈不也一样没尽全力?
后来若不是无支祁妖力爆发,山体即将崩塌,阿澈怕是连五行金雷之术都不肯用。
这一次的借口是世家公子,上一次的借口是什么?
沈宿白一念及此,忽然想到在榆宁抢夺血息时,阿织曾借无支祁之口,问过连澈的一句话:“这只九婴修为极高,从来没有人见过它的本体,你,为何能取得它本体的精血?”
是了,阿澈手中的九婴精血是哪里来的?
沈宿白的思绪百转千回,面上却还十分镇定。
他的目光扫过堂外等候的一众仙使,没再追问古神库的过失,闲谈起来:“你说有急差要办,什么差事?”
他问得轻松,连澈便答得随意,“跟上回榆宁一样,清除妖气的苦差。”
“又找到天妖残留的妖气了?这次在哪儿?”
连澈笑了笑:“一个叫栖霞的村子,不知道你听过没有。”
栖霞村?
十五年前,姜瑕捡到姜遇的村庄?
沈宿白听了这话,心中再度掀起疑云,一重又一重,黑压压地覆过他的思绪。
但他面上不显,说道:“那快去吧。”
霰雪堂外的传送法阵已经铺好,连澈步上前去,与仙使们很快消失在光阵之中。
这时,一名小仙侍取来一只木匣,奉给堂外等候的白云苑,“云苑少主,这是您要的东西。”
白云苑接过木匣,正待走,瞧见沈宿白还若有所思地坐在堂中,顺带招呼道:“宿白,不走?”
沈宿白心中疑云未褪,整个人有点草木皆兵,听到这一声唤,目光落在白云苑手中的匣子上,下意识问道:“你找阿澈借了什么?”
白云苑听了这话,稍稍一愣。
随后他笑了笑,缓步迈进堂中,一身白衣轻带掀起微风,将手中的木匣打开,“阿音的凤鸣琴不是坏了么,绪风君说要用涑西的灵松油才能修好,我想着阿澈这里有各地盟会献上来的宝物,便来找她借,没想到真有。”
匣子里的东西散发着古木清香,是灵松油不假。
可沈宿白听了这话,心中却另起一个念头——是了,凤鸣琴不是坏了么?上次去榆宁,阿澈还称天妖妖气不好清除,向阿音借过凤鸣。眼下凤鸣琴尚未修好,她去栖霞,用什么清除妖息?
她真的是为清除妖息么?
外间已是黄昏。
伴月海的黄昏极其壮观,无数霞光自天外飞来,在云际铺就一道虹桥,就像落日下沉的长轨。
这轮落日也在沈宿白眼中下沉,一如他翻涌不定的思绪。
忽地,他抬起眼,看向白云苑,说道:“云苑,我有一事相托,不知你可愿答应。”
白云苑温声道:“但说无妨。”
“阿澈近来要去一个地方清除天妖妖气,我……担心她一人无法应付,你能否陪她一起?发生什么,有什么意外,提前告知我一声?”
白云苑微一颔首,笑容温润得如他的灵器玉箫:“这个地方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