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法阵是做锁身渡魂之用的,非常之古老。
阿织随后手扶眉心,将定魂丝的一端从灵台上取出,将它送入棺椁,让棺椁中的原身直接与自己的魂魄相连。
定魂丝一离体,五感瞬间失却许多,眼观之物,耳闻之音,都变得不清晰起来。
阿织没有迟疑,双手结印,闭目诵诀:
“死为生凭,魂为身驻,渡!”
诀音一落,整个禁室死寂了片刻。
忽然,地上的法阵崩发出刺目的红光,密密匝匝的印纹从法阵蔓延开,长满整间禁室,一如黄泉路上的彼岸花。
一黑一白两股灵息从法阵中央盘旋而生,仿佛死生无常,缭绕着裹缠住阿织的身躯。
阿织明显感觉到有一股外力再把自己的魂魄往外推,就像放逐。
似乎在这法阵所在的方寸之地,只允许存在与姜遇这幅身躯真正契合的魂魄,其余的一切,皆为外敌。
魂魄离体的感觉并不好受,阿织的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
好在她的魂早被神罚之力撕扯离身过一次,这一回不说驾轻就熟,有定魂丝为引,有血阵为渡,还有原身作为归处,剧痛之下,阿织并没有感受到濒死之危。
出乎意料地,整个过程不算漫长,不到一个时辰,阿织的魂魄已彻底脱离宿主之躯。
地上蔓延的红纹消退,姜遇的身躯在阵心的黑白之息中陷入永恒沉眠。
唯余一旁一道淡白如烟的影子——阿织的魂。
鬼坊主说过,寻常魂魄并不能完全脱离肉躯,幸而她有定魂丝相系,可以维系半刻。
这半刻间,阿织还有事要做。
二十多年前,她拿剑无虞,是天生的用剑奇才,二十年后,除了流光断,每一次拔剑出鞘,她都觉得艰难无比。
她后来是寄生醒来,所以无法拔剑的症结不可能出在肉身,只能出在她的魂。
而这二十年间,若说她的魂有什么异样,只能是溯荒印了。
阿织想到这里,从须弥戒中取出一枚坠子,朝自己的魂照去——鬼坊主说过,此物名为临渊,能够助人看到灵视也看不到的秘密。
幽黑的坠子在照见魂的一刹,变作一块虚幻的镜面,黑镜中印出阿织魂的模样。
阿织曾在慕氏护族大阵的雾气中见过一次自己的魂,它就是原身的样子,只是眉心多了罪印,肩上负有罪袍,左眼下的红痕处种着溯荒封印。
而今临渊中所见,与当初几乎一样。
阿织锁眉凝神,再度仔细看向眼下的溯荒印。
忽然,透过重重交织的古老法印,阿织发现最下面有一个东西正在隐隐闪烁着微光。
那似乎……是一截淡青色的春枝?
所以,溯荒印在她的魂上……封着一截春枝?
第159章 古神库(三)
春枝散发着青色光华。
看到它的一瞬间, 阿织觉得整个天地都静下来了。
世间万物黯淡,只余眼前幽微春光不灭。
阿织的心上不由生出敬畏之情,她知道她所面对的是一个至高无上的神物。
但她又觉得困惑。
这截春枝让阿织觉得陌生又熟悉,就好像……她曾在哪里见过它。
阿织仔细朝春枝看去, 枝条柔韧, 似缠藤, 叶片青白,似春桑。
……缠藤, 春桑?
阿织蓦地想起来了。
她的确见过这截春枝, 见过许许多多次!
众神归于九重天后, 春神句芒因为怜惜世人,留下无数残卷残品,因此, 当今玄门信奉春神, 他的神像、画像, 几乎每个门派都看得到。就在早上,阿织路过伴月天的春神花池,池水中央也立着句芒神像。
那是个眉目温润的男子,手持一枝春藤, 目光中有对万物苍生的怜悯。
春藤取自榑木, 那是春神句芒的本命神树。
而阿织魂上的这截春枝,正是榑木的一段枝桠。
这已经不是一般的神物了, 这是与古神同源同生的神木!
相传,榑木具有愈魂之力, 可以治愈世间万物。
难怪了,难怪她当年祭阵而死,她的魂可以濒死而不亡。
难怪她在姜遇的身体苏醒后, 眼上魂伤已好,双目清明如初。
句芒是白帝之子,与青阳氏本是亲族,可以说,青阳氏的愈魂之力正是承自句芒。
所以,这截春枝究竟是谁封印在她魂上的,阿织不用想都知道。
她在心中低低呢喃出两个字。
……师兄。
只是,这一切,师兄究竟是什么时候做的呢?
是那年春,师兄离开青荇山之前吗?
还有,为何榑木枝封印在她的魂上,她便不能拔剑呢?难道春神的本命神树与剑有什么渊源不成?
阿织正待细思,忽然感到魂魄一轻。
她的魂已脱离肉身太久,是时候回归本体了。
阿织于是扫空思绪,让自己沉入安宁,同时放开对魂魄的控制,任其漂浮于肉身之上。
鬼坊主说过,只要魂与身皆不死,魂魄归于原身,其实是一种本能。
就像又一次脱生一样,阿织明显感觉到自己的魂魄与身躯正在建立连接,魂身之间天衣无缝的榫槽与榫头逐一合并,将姜遇身躯中失却的五感回来了,变得极为灵敏,不仅如此,她还感到了汹涌澎湃的灵气。
灵气来自她的魂魄,来自她原身的残留,也来自四面八方,不断地冲刷着洗涤着她的魂,如江河入海一般汇纳于她的灵台。
阿织起初以为这是魂魄回归原身,修行境界回升的正常现象。
渐渐地,她觉得不对劲了。
汇入灵台的灵气实在太多了,多到她本以为自己的灵海无法容纳。
可事实是,这磅礴浩瀚的灵气她非但轻轻松松地收入己身,且还远远不够!
这、这已不是分神后期的修为了。
她的修为……她的境界,同前生不一样了。
沉睡的这二十多年,她往前走了不止一步!
此刻的阿织,已经到了分神的尽头,濒近玄灵的边界。
与楚望危一生止步于分神大圆满不同,摆在阿织面前的是一条坦途,她知道她只要闭关上数日,便能一步跨过这众生难以跨越的门槛,抵达玄灵之境。
阿织自然知道修行的过程,就是一个淬炼魂魄的过程,从引灵到玄灵,无非是让自己的魂魄强大到与肉身分离。
她也知道自己有着特殊经历,魂身分离这一难于登天的事,于自己而言不算遥不可及。
可是,修行可不单单是让魂魄脱离肉躯。
修士想要提升境界,需要日积月累地化入灵气,充盈内虚,需要坚持一生所行之道,在此道上有所顿悟,甚至彻悟。
从分神走到玄灵,这不是单单靠着养魂,靠着榑木枝的愈魂之力就能做到的。
那么,她境界的提升,还有什么原因呢?
阿织在浩瀚的灵气之海中陷入沉思,渐渐感到疲倦。
魂魄已完全与原身契合,她就快如新生儿一样,陷入出世前的无边虚无黑暗中,等待着再次苏醒。
就在这个时候,阿织忽然觉察出一丝异样。
今日,她一到古神库就觉得不安,一进入禁室,就不自觉生出忐忑。
阿织是个谨慎的人,她用灵识检视过禁室数遍,什么都没有发现。
她以为自己草木皆兵。
原来不是,眼下随着境界提升,她终于敏锐地发现这一丝异样来自何方了。
那是一个她永远也不会怀疑的地方——她的佩剑,祺!
有东西藏在祺的剑身里面!
非常难以觉察的东西,是个……居然是个人!
阿织不知道这个究竟是谁。
但她知道,在这个地方,在伴月天的古神库,不可能有她的盟友。
而且,较之正大光明地与她对上,这种藏在暗处窥视着她,默然不语地看着她找回自己身躯的敌人更加可怕。
此刻,初初就抱着祺守在禁室外。
阿织不知道他还有奚琴会面临什么。
她想给他们传音,提醒他们当心的,可是魂魄回归原身也困于原身,尚需时辰适应融合,这是她最无力的时刻,无边的黑暗来袭,她甚至不能动弹分毫。
她挣扎着,在心中送去一声:“初初,当心……”便陷入混沌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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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织的这一声“初初当心”缥缈得如同呓语,因为太轻微了,落在初初心里时,初初都在困惑,是不是因为自己正在担心阿织,所以产生了幻听。
他还是站起身,用赤金的兽瞳仔细环视了整个古神库一圈。
可惜什么都没发现。
他与阿织一样,忘了拎在手边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