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望危说到这里,叹了一声:“如今的玄门中,已经没有专精愈术的门派了,所谓愈术,你也知道,不过是五行之术中,水木两术的一个分支,虽可以救人,自保能力太弱。再说大多数伤,修士都可以凭借着调息自身灵气愈合,愈术这一道,多少吃力不讨好。
“但是当初在榆宁,有这么一个世族,据传祖上是从医悟道,所以他们只专研愈术。
“这个世族姓晏,在愈术上的造诣极高,他们当中,最厉害的医者,可以治疗非常轻微的魂伤。
“阿汐她……因为我和你师父时而受伤,她总埋怨自己的愈术不够精深,她虽是然奚家人,一年中,有大半时间都在榆宁,跟着晏家人从医救人。”
从医救人,怎么都会耽误修行,楚望危劝过奚汐暂时放弃愈术,奚汐却拒绝了。
“你知道阿汐是怎么回答我的吗?她说,有一次她跟你师父一起去妖山,你师父随口说了句,有她在,妖山都不那么可怕了。她说她这才知道,专习愈术,原来这么有意义。”楚望危道,“她不肯放弃愈术一道,可以说都是为了你师父,但你师父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她。”
阿织听了这话,忽然想起那年她与师父师兄一起去凡间茶馆,期间,叶夙曾问问山此生可有遗憾,问山提过一句“愧对的红颜”。
难道这个红颜,就是奚汐?
“榆宁这个地方,和如今的玄门世家不太一样,它虽然是仙乡府地,并不高高在上,可能因为晏家人都是医者,仙府外的结界设的很浅,方圆数里外的凡人前来求医,只要不干涉凡间命数,晏家都会救——自然,凡人不知道晏家人都是仙人。”
后来,楚望危和问山修行境界愈高,常常需要闭关苦修,不常在外行走了,但奚汐还是长年留在榆宁,跟晏家人一起专研愈术。
“之后又过去数年,有一年秋,榆宁忽然出了事。”楚望危目光变得悠远,“仙乡附近的凡人相继染上怪疾,有人找来榆宁求救,晏家人发现,这些凡人根本不是得病,他们是被浊气侵体。”
“浊气?”阿织稍怔。
这世间有灵气亦有浊气,灵气充裕的地方是为仙山,浊气充裕的地方是为妖山,人吸纳灵气而入道,入道后,对浊气便有一定的抗力,但凡人不行,浊气一旦侵体,轻则重病难起,重则身死魂消。
可是,浊气与灵气难以共存,有榆宁仙乡庇护方圆百里人间,浊气怎么会外溢到此地?
“阿汐她在榆宁这么多年,她与晏家人关系很好,与晏家少主晏留更是亦师亦友的知己。榆宁出了事,她自然不能坐视不理。她一边救治凡人,一旦得闲,就与晏家人一起去附近的山野追溯浊气的源头。”
那年的榆宁奇怪极了,晏家人寻来寻去,似乎哪里都不是浊气的源头,仿佛这些浊气就是忽然出现的。
一开始,只是凡人被浊气侵体,到后来,附近的山野有妖兽吸纳浊气,一夕之间妖力大增,再后来,晏家有修士去山野中擒妖,失了踪迹,再也不曾回来。
失踪的晏家修士越来越多,一两个、五六个、十余个……而这一切变化,仅发生在不到半年之间。
“阿汐给我和问山来信的时候,榆宁的情况已经非常严重,她说也有门派遣人来帮忙,但是,这些人不是毫无头绪,就是与晏家的修士一样,失踪在山野中了。”
“我和问山半日后就赶到了。榆宁当时的情形……”楚望危闭了闭眼,这段旧日记忆分明这样清晰,但是要打捞起来却这样困难,“不知道该怎么说……它看上去其实挺好的,也就是荒凉了一点,仙乡还是仙乡,灵气充裕,出了仙乡,循着浊气进入山野,雾障是浓了一些,但比起真正的妖山还差上那么一些。
“也许……正因为它看上去这么正常,所以才更诡异。
“我们一起商议了一番,最后决定由我、问山、阿汐,还有晏家的少主晏留一起进入山野,试着去循一循浊气的源头。”
楚望危说到这里,自嘲一笑:“你可知本尊那时的修为在什么境界?”
阿织没有回答,她的神色明显在凝神细听。
楚望危于是道:“分神。”
阿织一怔。
分神之境,即便是刚到分神,实在是不低了。
所以即使是分神,也无法救下那时候的榆宁么?
“那片山野很深,我们进入不久后,忽然遇上一片妖雾,因为这妖雾,我与阿汐他们三人不慎分开了,传音传不了,也无法以灵气寻踪。我落了单,在深山中摸索许久,遇上了‘凶妖祸’。”
凶妖祸,指的是十数以上的凶妖齐出,引发近似天妖之力才能搅动的劫灾。
“听到这里,你也觉得不可思议是不是?仙乡附近的深山,即便被浊气侵染,怎么可能在半年间养出这么多凶妖,且凶妖都有灵智,究竟是什么驱使它们一齐攻击修士?但事实上,我就是遇到了。”
楚望危拼尽全力斩了凶妖,自己也受了重伤。
好在这时,问山三人终于找到了他,见楚望危受伤,问山提议他退去山外。
“是你师父说,他会保护好阿汐和晏留,并且找到浊气的源头。
“你师父天资卓绝,修为远高于我,又与我相交数年,我自然信他。
“我退回榆宁,等了一日,见他们还未出山,自然忧心至极。思来想去,我决定请山阴楚家遣人过来相助。
“那时不知怎么,传音传不出去,因为受重伤,我赶路极慢,一来一回一共走了三日。“
楚望危盯着阿织:“三日后,当我回到榆宁,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整个榆宁,包括晏家仙乡,以及方圆数里的凡尘村庄,几乎所有人都死了。死伤近千,还有妖兽在啃食这些人的尸身……晏留羽化,晏家全族覆灭,阿汐……她没死,但她疯了——只有一个人好端端地活着,你师父。”
楚望危道,“问山没死,因为他当时不在榆宁,他明明答应会保护阿汐和晏留,在我去楚家求助的三日间,他却抛下所有人离开,再也没有回来。”
第137章 榆宁雾(一)
“如何?”楚望危问, “知道这些,问山依旧是你敬重的师父吗?是不是发现,他本质上是一个背信弃义的小人?”
阿织没吭声。
她相信这其中一定有隐情。
楚望危猜得出阿织的心思,他道:“本尊当年和你一样, 不信你师父会抛下阿汐。我觉得他一定有苦衷, 在榆宁等他多日。
“我能等, 阿汐却不能等,她伤势严重, 一个月后, 我只好带她回楚家救治。”
阿织不禁问道:“奚前辈不是奚家人么?她为何不回奚家, 反而要随前辈您回楚家?”
“奚家?”楚望危冷哼一声,“榆宁出事后,三大世家派人来收拾残局, 因为寻不到灾祸的根由, 最后的结论是, 榆宁晏氏屡屡救治凡人,帮助凡人延寿,僭越仙凡边界,干涉凡世命数, 是故遭到反噬, 以至榆宁一带的人仙尽亡。阿汐是奚家人,但她常年在榆宁专研愈术, 说她是晏氏门人亦不为过,既然灾祸的根由最后推到了晏家身上, 阿汐算是半个罪人,奚家巴不得跟她撇清干系,如何愿意管她?
“再者, 阿汐疯了以后,除了我,谁都不认。她不跟我走,又能去哪儿?”
回到楚家后,楚望危请过无数仙医,可惜奚汐的魂魄受了重创,疯病的病因在魂,仙医也束手无策,直到三年后……
“三年后,问山终于出现了。”
楚望危冷笑道,“三年时间消失无踪,三年后,一切终于结束,榆宁也成了仙门禁地,他倒是肯来见我了。”
“直到那时,我仍不相信他会抛下阿汐。我问他去了哪里,做什么去了,他不肯说。我问他当初山上发生什么,他为何要走,他含糊其辞,说那时山上出现了一只非常厉害的妖兽,能操纵一种伤魂妖雾,他们所有人都受了魂伤,他之所以离开,是去找治愈魂伤的法子了。“
伤魂妖雾?
阿织听到这里,心思微动,她没有打断楚望危,等着他往下说。
“你可知榆宁出事前,你师父是什么境界?分神后期,接近大圆满之境。在这世间,他几乎已无敌手。
“你可知三年后,他回来见我时,他又是什么境界?玄灵。他成了是世上唯一的玄灵剑尊。
“好,就当你师父说的都是真的,他遇上了一只谁也没法对付的妖,那么他为什么不留下来保护榆宁的人呢?寻求治愈魂伤之法,比榆宁人的性命还重要?”
“最可气的是什么?站在我面前的玄灵天尊,口口声声称他三年前受了魂伤,他的魂却是完好无损的。
“我问他是不是找到治愈魂伤的法子了,他说找到了,我说阿汐的魂伤很重,问他是否知道治愈的办法,他说知道,但他无法相助。当年阿汐专研愈术,多半是为了问山,她对他的心意,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而今她命在一线,他竟忘恩负义,不管不顾!”
楚望危当时气急,大斥问山,说什么魂伤、什么厉害的妖,都是他的借口,榆宁的灾祸对晏氏与奚汐而言是劫,对问山来说,也许只是一个突破境界的天机。
他在山中感觉到天机到了,所以才抛下所有人离开。
否则他怎么会跨过分神天关,到达玄灵极境。
岂知问山听了这话,一点不气,对楚望危道,他可以这么理解。
可以这么理解。
短短六个字,坐实了楚望危的全部猜测,也令他彻底失望。
于是昔日挚友走向陌路,再也不曾回头。
楚望危道:“你师父虽不是君子,胜在不虚伪,这些卑鄙的事,他做了肯认,倒也算个十足的小人。”
阿织没理会这话,只问:“后来呢?”
“后来,你师父离开了归元宗,行踪飘忽不定,之后他归隐青荇山,又数年,收了叶夙和你做徒弟。”
阿织又问:“那奚前辈呢?她的魂伤……最后治好了么?”
楚望危沉默许久,声音冷下来:“她不在了。”
一旁的阴獠兽似乎感觉到主人的心绪,顶着一张凶神恶煞的脸,蹭了蹭楚望危的手背。
“山阴的仙医虽然庸碌无为,根治不了魂伤,疯病还是能医的。阿汐虽然忘了许多人、许多事,好歹活下来了,她在楚家一住多年,楚昭自幼失怙,儿时就是由阿汐照顾长大的。
“我想着这样也好,只要她活着,我总有法子救她,可惜十五年前的一天,阿汐忽然离开楚家,去了一个妖兽出没的村庄。等我赶到的时候,阿汐……已被奚家人诛杀了。”
阿织愕然道:“奚家人?”
“奚家的栖兰卫称是阿汐疯疾忽犯,驱使妖兽屠杀凡人,临终唤回一点神智,自知犯下大错,无法挽回,恳求栖兰卫赐她一死。”
“可笑么?”楚望危道,“所以本尊说,奚家上下,都不是好东西。当年榆宁出事,他们就嫌阿汐连累了家族名声,大约早就想以家法除之而后快,过去这么多年,总算被他们找到机会,还编出这样荒唐的借口来敷衍本尊——阿汐何时会驱使妖兽了?”
阿织道:“所以,前辈让我去寻流光断,就是想用流光断斩开时光,看看当年的榆宁,您不在的那三日,究竟发生过什么?”
“是。一切的改变,都源于那三日。青荇山出事前,你师父说,当年他离开另有隐情,我姑且信他,但本尊若发现他又骗我,那么这笔账,只好算在你这个徒弟身上了。”
阿织想了想,说道:“晚辈对于当年榆宁之祸的因果,或有一些猜测,同样需要用流光断来证实。不知前辈能否等到这之后,再询问覆剑坡上剑阵?“
她道,“前辈放心,师父之事就是我之事,若当年师父果真相负,我愿为他偿还,事关前辈,只要是您想知道的,我都会直言相告。”
楚望危看着阿织。
他对她,谈不上信或不信。
“随你,早一日,晚一日,都是一样的。本尊想知道的,迟早都会知道,否则,你走不出山阴地界。”
阿织继续道:“另外,还有一事要劳烦前辈。”
楚望危似乎对她讨价还价这一套习以为常:“说。”
“我想借一件神物。”阿织说着,稍稍一顿,明明这里是山阴楚家,明明她眼前之人已是分神大圆满的境界,可她还是为接下来的话加了密文法印,于是神物之名除了楚望危,连离得最近的阴獠兽都没没听见。
待阿织离开,楚望危饶有兴味地扬了眉,他招来判官,同样以密音吐出神物之名,吩咐道:“你亲自去一趟豫川,把它取来。”
判官听后,打趣道:“此前在因果崖,感受到灵息震荡,属下就在猜,青荇山的阿织姑娘是不是和奚家的琴公子吵架了。她眼下要借这个……看来是真吵了?”
楚望危扫他一眼:“怎么,你看了一场热闹?”
“没敢凑近看。”判官无不遗憾道,“这两人可不比昭昭和奉雪,真惹急了,我打不过。”
他说着,领完差,含笑退下,最后抛下一句,“真为因果崖的彼岸花叫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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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山阴,生死殿外。
高空浓云翻滚,连接生死殿的所有铁链桥都收束起来,成为环绕大殿的链柱,高耸入云,此刻,生死殿就像深渊中的一方孤岛,周遭铁链形成重重法阵,把闲杂人等拒之在外。
阿织到的时候,楚望危、判官、孟婆已经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