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玄门有铁则,仙人不可对凡人施法,不得以仙术干扰凡间秩序,他只怕昨夜就要把相府的所有人一一提来查过。
自然,他没有这么做的原因还有一个,苏若说,凶手藏在相府,他担心打草惊蛇。
眼下这个机会正好,山寺已隐于青黛,林间只得二人。
“四姑娘喜欢什么?”奚琴忽地道。
孟菁不知他何故有此一问,朝他看去。
只这一眼,她的神思迷离起来,表哥似乎还是从前的表哥,又似乎不是了,变得俊逸非凡。
“马球么?”奚琴问,不等孟菁答,他顺手从一旁垂下的枝条上摘下一片春叶,问,“这片叶你喜欢吗?”
仙人的确不可以对凡人使灵术,但青荇山有一独门绝学,问山教的,可以钻这条定则的空子——仿妖兽魅羊的气息,让凡人听从自己的心意办事,事后把过错嫁祸到魅羊身上。
这个法子阿织在山南用过一次,眼下奚琴用,他把气息附在了赠给孟菁的春叶上。
得了春叶的孟菁如获至宝,她欣喜道:“喜欢,多谢表哥!”
奚琴笑了笑,淡淡魅羊的气息中,他的声音也带了蛊惑之意,“喜欢的话,回答我几个问题可好?”
孟菁立刻点点头。
“薛深的死,和你有关系吗?”
孟菁只是被迷了心智,并没有失去应有的情绪,闻言,她露出惶恐的神色,说道:“没、没有……”
奚琴又问:“那你知道凶手是谁吗?”
孟菁摇了摇头:“不知道……”
奚琴有些意外,她和这事没关系?
不对,昨日他拿簪花试孟府几人,这位孟四姑娘听说后,整夜坐立不安的样子不是假的,她一定知道什么。
奚琴想了想,换了一个问法:“宣都近来的青莲印杀人案,你知道内情,是吗?”
孟菁抿唇望着奚琴,她似乎在挣扎,半晌,她还是在魅羊的气息中溃败下来,握着那片她爱不释手的春叶,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奚琴更意外了。
薛深的死她不知道,但青莲印的案子,她却知道内情。
“死者身上为何有青莲印?”
“他们……好像要找人。青莲印,是他们故意画在尸身上的,因为他们仇人身上,有一枚相同的印记。他们……想要引出仇人……他们要报仇……”
他们?
奚琴忽然反应过来了,他立刻问:“我适才问你凶手是谁,你说不知道,其实你不是不知道,你有怀疑的人,只是不确定是哪一个对吗?”
这一次,孟菁犹豫得比方才还要久,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你怀疑的都是谁?”
此问一出,孟菁还没回答,忽然一道极其锐利的气息破空袭来,奚琴目光一凝,直接空手收了这股锐气,孟菁却被这股锐气骇得惊叫一声,昏晕过去了。
钻孔子的仙术就是这点不好,一旦有外力干涉,极易被打破,奚琴正欲去追人,忽然觉得不对。
他垂下目光,看向自己的左手。
左手掌心,还残留着适才那道锐气的余息。
而奚琴认出这余息了,这是……鸤鸠氏的气息。
也就是说,鸤鸠他,就在附近?
他既然在,为何不回应他的召唤?为何还会阻止他?
最重要的一点是,鸤鸠的气息虽然微弱,当中却翻涌着极其浓厚的凶邪之气。奚琴记得苏若说过,青莲印杀人案的凶手身上,就有一股异常的凶邪之气。难道说,杀人案的凶手,竟是鸤鸠么?
虽然不曾忆起全部前尘,但青阳氏属白帝一族,灵力与春神句芒极其相近,非常之纯正,后来奚琴在长寿镇见到楹,在山南见到风缨,他们身上的灵息都无一点邪异之像,鸤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出什么事了?
奚琴的思绪百转千回,但他只在原地迟疑了一瞬,下一刻,他的身形原地消失,直接循着鸤鸠氏的气息追去。
邪气遁得极快,越来越微弱,等奚琴追到寺门,竟已完全消失了。
奚琴已是分神期的修为,不算上他,不算上已经覆灭的青荇山,玄门中,被人熟知的分神仙尊,只有不到十人,可这个人,竟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逃脱?
这时,寺院中爆发出一阵争执之声。
奚琴望过去,之间外间行来一列官差,将寺庙内院团团围住,不准人出入。
奚琴明白过来,他给阿织传去密音:“朝廷来拿人了?”
阿织道:“嗯,他们查到簪花是郑氏的,想把郑氏带回衙门审问。”
奚琴应了,转瞬之间,他就离开寺门,直接迈入寺庙的内院中。
原本安宁的寺院此刻已是一团乱,郑氏泪水涟涟,貌美的眉眼因为凄苦更显得楚楚动人,她跟面前一名紫衣官员分辩道:“民妇说了,那簪花民妇早就弄丢了,民妇怎么知道它会出现在薛……薛校尉的尸身旁?”
另一旁,孟桓被冬采扶着,吓得啼哭不止,赵氏冷眼瞧着这一幕,到底是相府夫人,倒并不显得惊慌,除他们之外,相府中的不少仆役也在。
他们都看到了奚琴,但谁都不知道他是何时回来的,怎么出现的。
拿人的官员又说了几句,郑氏明显急了,提裙跺脚道:“我说了我不知道!那薛深常出入相府,指不定……指不定是他贪财,捡到我遗落的簪花,舍不得还我,私吞了呢!”
这世上的气息,想要不被外人觉察,需要有一个地方置放,正如修士的气息存于灵台之上,妖兽的气息藏于妖丹之中。奚琴看着这院中之人,他记得,适才他追到寺门时,恰逢官差把守寺院,那股凶邪之气藏匿容易,遁逃却难,既然官差再不准人出入,也就是说……
奚琴对阿织道:“就在这里。这几人当中。”
阿织问:“凶手?”
奚琴“嗯”了一声。
鸤鸠……也在这几人当中。
第118章 尸鸠氏(三)
郑氏道:“你们拿人可要讲证据, 你们也说了,薛深是前天夜里死的,前天夜里我哪儿也没去,我——”她情急之下, 张惶四顾, 目光落到孟桓身上, 再次委屈地落下泪来,“夫君, 你可要为妾身作证, 前天夜里, 妾身陪你在房中玩一整晚蹴鞠,快天亮了才歇下是不是?”
孟桓也在哭,听到“蹴鞠”二字, 他几乎是立刻重复:“蹴鞠, 玩蹴鞠, 阿园陪我玩蹴鞠……”
有了孟桓作证,郑氏更有底气,她接着道:“再说那簪花,你们既然查了, 定然知道那簪花十分名贵, 那是相府给我的聘礼,我弄丢了它, 不敢声张,连着多日在花廊间寻找, 我的贴身丫鬟冬采可以为我作证!”
冬采点点头,怯声说:“是,簪花丢了以后, 少夫人十分着急,奴婢陪少夫人找了许久,大概……大概真的是被薛校尉捡去了吧。”
郑氏冷笑一声:“这就是了,单凭一朵簪花拿人,这可作不得数!你们要带我走,除非有实证,否则……否则你们就是不给相府颜面!”
她倏然把相府抬出来压人,赵氏的脸色更冷了,她一人荒唐就罢了,如何把相府说得这般不干净!
问话的官员也不快,凭你是相府的少夫人又如何,这案子闹得这么大,他们秉公办理罢了,你若清白,难道还怕查么?
可是相府的夫人就在旁边,孟相的面子不能不给,官员稍一迟疑,透露了一个细节:“少夫人有所不知,若这簪花是在别的地方找到的也就罢了,我等发现它时,它就被握在薛校尉手中!若真如少夫人所言,薛校尉是因为贪财,捡到少夫人遗落的簪花后私藏不还,他又何必在临死前把赃物带在身边呢?”
郑氏听了这话,脸色顷刻白了,她惊惶道:“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昨天早上,她在民宅中醒来,分明在梅林里见过薛深的尸身,她收拾东西虽收拾得匆忙,或许有遗漏,却绝不可能将簪花遗落在尸身旁边,尤其——还被薛深握在手中!
事已至此,被带走问话已是不可避免了。
官员言尽于此,最后只道:“那就请少夫人跟我们走一趟了。”
念及郑氏身份尊贵,官差们没给她套方枷,却一并带走了她的贴身丫鬟。
出了这样的事,赵氏再没有礼佛的心思,她目送官差们走远,这才瞧见立在寺院门口,神色惶惑的孟菁。
适才奚琴一路循着凶邪之气回到寺中,之后才想起他把孟菁忘在山下了——这位孟四姑娘还在山下草丛中昏睡。郑氏争辩的当口,他暗中送出一道灵气,唤醒孟菁,为她祛除了魅羊之息,引着她上了山。
魅羊气息消退后,受术者会忘了之前发生的事,孟菁被官差们阻在寺院外,好不容易等到赵氏出来,连忙快步上前:“母亲,我看到他们……把阿嫂带走了?”
儿媳和未上门的女婿有牵扯,无论因为什么,都是丑闻,何必多说?
赵氏根本不答。她看奚琴一眼,出了这么大的事,相府一众奴仆虽然表面不乱,心中都失了主心骨,子庸是进士,又做过官,他想要代替薛深,跨入相府的大门,此刻不正是表现的好时机?岂知奚琴全然没有为相府当家做主的自觉,人一散,他就去了阿织身边,自顾自与她说话了。
赵氏在心中冷笑,有道是美人关难过,即便是子庸,也被一个不知打哪儿来的义妹迷得五迷三道,只顾着关心他那义妹有没有受惊,眼中哪还装得下旁人!
赵氏心中对这个侄儿失望透了,收回目光,寒着脸指使一个奴仆去套马车。
奚琴落了密音结界,外人只能瞧见他在低语,并不清楚他究竟在说什么。
阿织听奚琴说完,问:“她说不能确定凶手是谁?”
奚琴道:“嗯,孟菁还说,凶手是为了复仇。”
他把孟菁的话重复了一遍,“凶手似乎在找人,青莲印是他们故意画在尸身上的,目的是为了引出仇人。”
“他们?”
奚琴道:“我倾向于是一个凶手,一个帮凶。”
之所以倾向于只有一个凶手,是因为那股凶邪之气独属于鸤鸠氏,他知道这事是鸤鸠做的。
阿织琢磨着“复仇”二字,说道:“凶手的仇人身上既然有青莲印,那么他们屡次作案,次次在尸身上画同样的印记,势必已引起仇人的注意。可是……”
阿织迟疑了一下,“之前他们作案,手脚都很干净,这次为何会遗落一支簪花呢?”
奚琴听了这话,同样若有所思。忽地,他脑中灵光一现,想到了一个非常简单的法子。他正要说话,一旁,一名厮役过来道:“表少爷,马车已经备好了,夫人那边催着回府了。”
来栖霞寺时,赵氏是带着奚琴与孟菁同乘一辆马车的,眼下她不满奚琴所为,想要敲打敲打他,不再与他同乘,打发他独坐另一辆马车。奚琴也不含糊,一起行,身形立刻在原处消失,随即出现在阿织的车室中。
阿织对凶手的身份已有猜测,只是不能肯定,她见奚琴来了,思及他方才欲言又止的样子,问:“你想到办法了?”
奚琴“嗯”一声:“官员到寺庙内院问话,有谁是后进来的?”
后进来的?
阿织略微回想,官员到内院问话时,她和赵氏都在静室中,郑氏陪孟桓玩累了,坐在静室外的廊下歇息,杂役们都在院中,要说后进来的……
阿织道:“孟桓把蹴鞠踢到了院外,冬采陪他去捡了,官员到时,要说后进来的,只有孟桓和冬采。”
孟桓和冬采?
奚琴明白了,他道:“你且等等。”
马车行在山道上,颠簸不堪,孟桓不喜欢被外人靠近,郑氏和冬采不在,他独自一人抱着蹴鞠坐在车室内,有点害怕。忽然,一阵清风掀起车帘,孟桓一晃眼间,只见一个人坐在了他的对面,修长身形,眉眼非常好看,他认出他,却因为他的意外到来露出惊恐的神色,眼见着就要惊叫出声。
这时,奚琴探手一招,从车帘外招进来一片春叶,混着魅羊的气息放入孟桓手中,笑着道:“孟少爷,回答我一个问题可好?”
此前他循着鸤鸠的气息追到山上,这股气息消失在寺门时,他也到了寺门,也就是说,凶手只比他先一步回到寺庙内院。
依照阿织的说法,最后回到寺庙内院的两人,只有孟桓和冬采,那么凶手必然是这二者之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