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界十八载,他生在苦寒贫瘠的边关小城,颠沛流离食不果腹,没觉得如何。
却到此刻,被拉着手不能挣脱,才深切感受到何为“无计可施”。
明光只好闭眼深吸气。
而这时候,被那全盘否认的绝情话刺激过后,好容易缓过来的“明月姑娘”,再次开口,
带着些许哭腔开口说:“明光,你不要信她,她已然入了邪教,成为邪教走狗!来日归天雷劫,她定然……”
“冰镜,噤声。”
明光毫无预兆开口,甚至都没有转头看一眼她的方向。
这是非常严重的呵斥了。
虽然在下界之时,明光的天赋音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效果。
可是明光只有在非常生气的时候,才会这样肃容开口,落下判罚之音。
冰镜从前只听到过一次明光说她口不择言的哥哥,当时她远远听到,都觉得灵神震颤,心魂沉落。
同时也暗自窃喜,她幼时不懂事,比哥哥行事还要张狂,明光却从未如此说过她。
可他现在竟为了……碧桃,那个不顾身份对他纠缠骚扰的孟浪女,对她这般冷绝地落下判罚之音!
冰镜感觉自己的心都碎了。
眼泪滑下不受她控制。
但她喉间却像是真的被下了禁言令,连哽咽都不敢出口。
碧桃看看那边,看看这边,没想到“这个借力打力”的效果这么拔群?
哦呦~哭得好惨。
原来“明月姑娘”果然是明月姑娘,她叫冰镜啊。
冰镜为月轮,她确实神清骨秀,楚楚动人。
尤其是哭起来的时候。
只可惜喜欢的是个木石人心的混蛋。
碧桃到现在没弄清楚三人间,她“不记得”的三角关系。
也根本不想知道。
但碧桃不觉得有人会不喜欢她这么美好的女子。
倘若未来她当真喜欢一个人,他就是木石人心,她也要把他的冷硬心脏掏出来,刻成自己的模样。
那人要敢这么吼她,她就是死,也要拉他当个踩脚垫背的。
碧桃放开明光的手,恢复温声细语对他说:“对,就这样,管好她和她的同伴,不要妨碍我的差事。”
“但凡他们再闹,或者再煽动任何人不听话。”
碧桃笑吟吟地提高一些声音,也学着七管事杀鸡儆猴地说:“我就让人把他们拉到乱葬岗去活着喂野狗。”
明光缩回手,只恨自己如今穿着的衣物袖口是紧的,无处可藏那种指节被什么咬了一口的滋味。
和疼痛不沾边,有些类似于“痒”。
他把手背到身后,狠狠蹭着衣衫解“痒”。
看着碧桃刚威胁完他,又对他说:“你肯定饿了宝贝儿,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而后慢悠悠背着手,如兽类满意巡视领地那般,走出了地窖。
明光的那种挠不到,又甩不掉的“痒”,又因为这一句比肩“心肝儿”的“宝贝儿”,自后背蛇蟒一般爬行蜿蜒。
他甚至狠狠跺了一下受伤的那只脚,剧烈疼痛传开,他冷汗遍布鬓角,才摆脱了这种这种难以形容的感觉。
他觉得碧桃有点不对劲。
整个人都不对劲。
就算下界她完全不装了,也不至于此。
难道这邪教之中,有什么蛊惑人心的药物?
蛊惑人心的药物倒是没有。
碧桃离开大半天,再回来,带回了很多像样的食物。
但是依旧有人不肯吃,还要闹。
这次和冰镜煽动没关系。
碧桃挨着个提人单独去聊。
一开始那个和碧桃一起放饭的男人,还跟着听。
毕竟这是七管家交给他的监视任务。
但是很快他听不进去了。
因为碧桃劝人的方式太“别致”了。
“少痴心妄想,你到时候走个过场凑个数罢了,肯定是我这样闭月羞花沉鱼落雁的被看上啊。”
“手上自己咬的?你这样连人家丫鬟都当不了了,谁家主人吃饭的时候,你这啃过的‘鸡爪子’一伸过去伺候,还能有食欲啊?”
“你过几天直接收拾收拾哪来的滚回哪去,回家把卖你的钱要回来听到没?清华神教不养闲人!”
——这话是对形容枯槁,焦灼自残的女子。
女子一听能回家,也不啃自己的“鸡爪子”了,回去就开始狼吞虎咽吃饭。
“啧,你这身材挺苗条啊。”
“我听说崇川有位有钱的老爷,专爱细腰,还专爱听‘嘎巴’一声折腰脆响,和那个什么……哦,对腰斩之刑差不多。”
“瘦成这样的最好了,一折一个准。”
“听说腰断了之后,绵软无骨,连自戕都做不到,吃喝拉撒皆由旁人摆弄,最好蹂躏。”
“来人啊,她不吃正好别让她吃了。”
“给她把腰再狠狠勒一下,提前送给那位老爷当第二十七房小妾,那老爷定然慷慨解囊赞助神教!”
——这是对消瘦厉害,但是身姿尚算婀娜有致的女子讲。
那女子回去恨不得把盆都啃了,谁想被“嘎巴”一下掰断,连死都不能死呢?
“你别告诉我你自己搞成这样,是怕到时候被那些有钱老爷们看上。”
“拜托,这里没镜子有恭桶,你要么在那里面照照呢?人家老爷们是没吃过屎,想尝尝咸淡吗?”
这是对故意把自己弄得脏污不堪的“天君”讲。
……
单独聊一个,就有一个吃饭的。
负责监视碧桃的人叹为观止的同时,觉得自己再听下去晚上他该吃不进去饭了,就没再听。
但是放饭的走了没多久,碧桃和一个“顽固不化”的“天君”,吵起来了。
动了手,还气不过,叫人给这个“天君”狠狠揍了一顿。
就在放饭的空地上,他后脊用没包裹破布的木条,抽得血肉模糊,拖进他的土洞直接朝地上一扔。
不给吃的不给药,第二天晚上就不行了。
碧桃亲自让人拉来了板车,压着那天君绕场三周以作威慑,而后拉乱葬岗去扔了。
这次是真的“杀鸡儆猴”。
几天的工夫,这些天女天君,真的如她所说那样,都恭顺了。
七管事也听了监视她的那男子的回禀,碧桃不仅没有逃跑的迹象,还在这个差事上如鱼得水。
甚至草菅了一条人命。
七管事不在乎“一个”天君的死活,但还是不容权威被藐视。
将碧桃叫到他跟前,好一番威吓。
本还准备抽她几板子以示警告,但最后没耐住碧桃言笑晏晏,话里话外都是对他的奉承。
谁不爱听好话呢?
尤其是一个美貌又明媚的女子,满含崇敬的眼神对着他真心实意地夸赞。
——说他好似个教书先生。
这“好话”正好戳在管事的心肝儿上。
小时候他……那些惨事倒也不稀奇。
但他这一生,唯一给他点好意的人,正是一位并没有教过他的教书先生。
那先生身姿清癯,自己也拮据得很,很多孩子欠束脩也不催促,有人藏在课堂内的隐秘处,他也从不去追究。
视而不见地对着书本,温声细语地念那些小孩子们根本听不懂的佶屈聱牙的文章。
活得贫穷且淡然。
那是七管事一生对“长辈”这个词,最具体最美好的缩影。
他现如今也下意识往那样打扮,有奉承他的说他像个权倾朝野的文官,说他像个盛名天下知的大儒。
也有人说他好似状元及第,探花中榜。
唯独这穷乡僻壤出来的村姑,说他像个教书先生。
他就没舍得揍她。
殊不知碧桃无论在天界人间,都擅长察言观色。
她叫朱明太子殿下,是看他玉饰金堆,舍不下凡间的身份与富贵。
看这邪教管事,一副鸡鼠狭窄心肠,偏偏要做那清风朗月的装扮,又想他也接触不到什么真正权贵,就朝着教书先生靠了靠。
果不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