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一切准备完毕,明光坐在了阵眼之上。
他身边放着一根骨头,一袋子天品白灵。
还有一根燃烧的蜡烛和一把匕首。
他为了保证溯魂成功,或者说为了防止第一次溯魂失败,他有能力再度将魂魄收集,并不能单纯依靠聚魂阵。
他需要先续接自己的心脉,再将阵中灵石吸取,重新变回一个修士。
明光盘膝坐在阵法之中,手持匕首,将匕首的刀身,在烛火上面翻转炙烤。
今夜星月繁丽,人间八月中旬,本是盛夏,亦为亲眷团圆的吉祥之日。
圆月悬天,夜风漫卷,天时地利,吉时已到——
明光抓着烧热了的匕首,伸手将前襟拉开,将衣襟叼在口中,而后——对着自己心脏之处,毫不犹豫地捅进去。
他当初为了入世,震断心脉,这么多年为了防止心脉萎缩难续,隔一段时间就会生吞灵石,强淬凡驱。
虽然很痛苦,凡人无法短时间内消化灵石,他每次都会腹痛如绞。
但他早对疼痛习以为常。
如今,他低着头,亲手将心口再度剖开,目视心脉,而后扔掉了染血的匕首,仰起头,将白灵徒手捏碎,权当药粉,揉压在伤处。
这种疼痛不亚于剖心挖肝。
可明光只是咬紧牙关未曾满地翻滚,甚至在控制自己的生理反应。
他没时间再去洗一次澡了,他可以脆弱,可以血染前襟,但他不能真的狼狈不堪。
脆弱会得到怜惜,肮脏和泥泞却会遭到嫌弃。
他将白灵不断敷在伤口之上,直到心脉受到灵气的滋养激发,再度生长。
直至——续接!
经脉续接的瞬间,屋子里荡起了一阵久违的清风。
明光将手按在了那一袋子灵石上面,调动滞涩许久的经脉,艰难吸取灵气。
被激发后的灵石,明光仅能吸取少半,大多都会流失掉。
修士的经脉瘢痕是致命的,尤其明光的心脉断过两次,即便勉强接续,许久未曾灌注灵气的经脉,也已经大多粘连闭塞。
他绝对恢复不到从前的状态。
他甚至没有办法改变自己的形容,更是无法逆转天人五衰。
他强续经脉,能够坚持的时间不久,唯一的作用,便是一旦溯魂失败,他可以用灵气凝化成结界,留住小桃枝的残魂,以待之后再度塑魂。
待到心脉续接,他强忍疼痛将大部分滞涩的经脉冲开,再怎么忍耐,不发一声,他也已经汗水淋漓。
但他顾不得了。
他双手结印,手持他自己的护心骨,口中念念有词。
“天罡领路,危宿为舟,太上无极,九幽听奏!”
“以我仙骨为引,以我功德为酬——”
明光一手剑指,隔空绘制引魂符,令一直戴在他脖子上的,用于拘禁碧桃残魂的结界悬于半空。
一手解开了腰间储物袋。
功德流萤犹如逆流的熔岩,焚烧的大火,从功德储物袋之中被牵引出来,包裹住了碧桃的残魂。
明光继续念诵口诀:“三清援木魂,照彻泥丸宫!”
“黄泉溯记忆,重塑百骸通!”
金光在法诀之中大炽,将整个屋子的一切都笼罩其中。
仿若一轮金乌被拘禁在这凡间的屋舍之中,横冲直撞,欲要重新振翅飞天。
屋子里的很多东西,都开始因彻底燃烧起来的功德火焰而消散,盛装着碧桃残魂的结界被烧化了。
她的魂魄解除拘禁,朝着四周飞蹿,却很快被火焰之中伸出的一个大掌抓住,重新拢回了功德火焰之中。
“一魄尸狗——耳——谛听天音,破妄!”
“二魄伏矢——目——洞观界相,清明!”
……
随着明光每喝出一重咒诀,火焰之中便衍生出无数双手,将流淌着的,如同熔岩一般的功德全都覆盖向碧桃的残魂。
一片让人根本睁不开眼的金光之中,她最先凝聚出来的,是模糊的身形。
“六魄除秽——血——百川归海,复流!”
功德火焰之中,碧桃的身形已经彻底塑造完全,长发迤逦到明光盘膝而坐的脚边。
他仰头看着她,眼中赤金映照着她妍丽无双的面容,血丝密布,水雾蔓生。
金光被她收束到身体之中,明光双手最后变换法印。
口吐最终法诀:“七魄臭肺——息——吐纳星辰,回生!”
“三魂主神,七魄主形,急急如律令!”
“魂归!”
明光话音落下的瞬间,阵法之中的仙骨为阵眼,功德金光被催发到极致。
碧桃在金色的“火焰”之中,猛地睁眼——血液奔涌在崭新的身体之中,一抽气,呼吸到了此间从被焚化的门窗缝隙透进来的山间草木清香。
她的意识,竟是被明光从冥界的轮回桥下,生生地拉到了这里来!
她睁眼的瞬间,垂眸看到明光鲜血迎襟,仙骨做引,骇目振心,魄荡魂摇。
明光和她视线相接,也猛地从地上起身,顾不得什么,便张开了双臂来拥抱她。
碧桃本命木灵盘踞在此间幽冥,魂魄意识本与木灵共体并存,明光利用残魂和功德,将她强行塑造召唤,简直是逆天而行。
她的意识,就算短暂被阵法与仙骨的强悍之力拉过来,也会迅速回归幽冥木灵盘踞的轮回桥下。
明光这根本就是在做无用功!
碧桃开口,想问明光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张玉鸾难道没有跟他说,她在幽冥之下吗?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明光抱上来的瞬间,碧桃的身形已经开始溃散。
碧桃无法言语眼中透出心疼和惋惜。
功德塑造残魂需要百万数。功德流萤已经在阵法之下焚烧为火焰,不可能重新变回功德流萤。
明光感觉到了怀中之人强行被捏合的残魂正在皴裂,一时之间目眦尽裂。
只不过遮蔽他面容的面具,挡住了他扭曲的神色,只露出一双盈满了错愕的眼睛。
“桃桃……”
“桃桃!”
“轰”一声,功德塑造的魂魄在他怀中再度分崩离析。
碧桃的意识被强行拉回冥界的轮回桥之下。
明光怀中空荡,一双金瞳之中,流动的水雾宛如浸出的鲜血。
他保持着抱住碧桃的姿势,站在那里,直至所有的金光火焰都消失殆尽,碧桃在功德金光的焚烧捏合之下,骤然缩减了大半的残魂,似乎丧失了逃跑的力气。
如同从树上飞落的残叶,在阵中蹁跹落下。
明光支撑不住一般跪在地上,“咚”一声,令人听之都要膝骨碎裂。
他伸手去接那些残魂,呼吸都不敢,生怕碰碎了一样,小心翼翼地拢在掌心。
他跪在已经失去效用的阵中——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忙。
他低头去捡一片残魂之时,眼中积蓄多时的水雾大颗从眼眶之中跌落。
他弯下腰,双手去碰那一片孱弱得,马上就要消散的残魂。
扣在掌心,却没有起身。
他将额头抵在掌心之上,冰冷的镂金面具,尽职尽责地遮盖着他此刻崩溃狰狞的神情。
他的肩头颤抖了许久。
悲痛却仿佛能够通过他安静无声地匍匐,扩散到周遭漆黑的丛林。
夜枭凄婉哀绝的声音,仿佛在代替那不允许自己恸哭和崩溃之人号啕。
许久。
明光从虔诚叩拜的姿势起身,重新挺直了腰背。
他脸上的泥泞尽数被面具遮盖,只有一双眼睛赤红,宛如……他曾经和小桃枝看过的那一场,度朔山无极海上倒映的夕阳。
他收敛了所有仅存的残魂。
重新用结界拘禁,用灵气温养。
他抹去结阵的痕迹。
他非常非常确定,他刚才抱住的人就是小桃枝。
她看到他的神情那么震惊,她的意识显然还存在这世间。
他准备的功德足够,结阵的法器独一无二,所有的步骤都没有出错……塑魂明明成功了。
为什么会失败呢?
除非……除非有一股更强大的力量,在和他争夺小桃枝的意识。
明光勉力回忆两人那惊鸿照影的一面。
闭着眼盘膝坐在残阵之中半宿。
清晨,阳光透过破碎的窗扇,映照在他的脸上。
明光猛地睁开眼睛,眼中晦暗尽消,落日熔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