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桃也垂眸收敛所有异样。
很快有人将大厅里面的血污也擦拭干净,打手们回归后院,那个赖疤也带着人离开了。
碧桃的便宜爹爹和姨娘早已经吓得面容惨白,身形瑟瑟。
中途若非在方才乱局之中,怕跑出去被殃及性命,恐怕早已经扔下碧桃跑掉了。
如今拉着碧桃蜷缩在一张桌子的旁边,夫妻两个人你推我我推你,没人再敢上去同曲老板“谈价钱”。
曲老板坐在距离他们桌子不远的一张太师椅上面喝茶,故意晾着他们。
屋子里面的血腥气味经久不散,碧桃身边的夫妻俩眼见着就要惊惧过度,委顿在地的时候,曲老板才终于想起了他们一样。
撩起眼皮,开口说道:“你家这女娘,打算卖多少银钱?”
夫妻两人张口结舌片刻,最终还是姨娘上前一步,堆起堪比哭的笑脸,声音颤抖道:“我我们不懂行……曲老板定个价吧!”
“曲老板说多少,便是多少!”
便宜爹爹在旁边附和:“是是是……”
曲老板似乎非常满意这对夫妻识时务,哼笑了一声说道:“我鸳鸯楼向来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十六岁以下的女娘二十两,十六岁以上的十两,身有残缺但活着的五两,咽了气的二两……”
碧桃已经完全了解,这鸳鸯楼根本不是一个花楼,而是楼如其名,配“鸳鸯”的地方。
掌楼的不是老鸨,正是曲老板,这婚配的鸳鸯,也都是阴阳鸳鸯——这是个配冥婚的地方。
最后碧桃以十两的价钱,被卖入了鸳鸯楼。
曲老板见碧桃没有哭哭啼啼,没有试图逃走,甚至刚才那种场面都没有被吓得尖叫,颇为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而后承诺已经跑到了门口的爹爹和姨娘:“你家这女娘若是懂事,我手上也不是没有生人的婚配……”
“全凭曲老板安排!”姨娘最后喊了这一句,就拉着爹爹跑得无影无踪。
碧桃站在桌子旁边,看这两个已经死在上一重梦境,如今“死而复活”的人,若有所思。
为什么她不是逃荒来的,这一重梦境里依旧有身份?
碧桃走神得太不合时宜,没有谁被卖了还如此淡然,尤其是卖入了鸳鸯楼之中的女子,心知自己将遭受什么,哪一个不是哭天抢地,寻死觅活?
曲老板见到碧桃还在那里傻站着,忍不住走到她旁边,盯着她问:“你怕别是个傻的吧?”
碧桃抬头同曲老板对视,眼中所有的异色消融,只剩一片清澈单纯。
“我不傻的,父母不慈,我也无力逃脱。”
“我知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富贵如今在曲老板的手中。”
碧桃低头假作恭顺,纤细的颈项垂着,温润无害。
说话语调温平:“怕大吵大闹扰了曲老板心烦。”
曲老板嗤笑一声,心想这女娘倒是和她的父母一样识相,恐怕是被刚才的场面吓到了。
倒也不至于被碧桃这两句好话糊弄到。
挥挥手让人把她带下去,塌陷的眼窝透出些许玩味之色,说道:“我手上还确实有一门生人婚事,先去收拾干净,然后将生辰八字给我,就看你有没有那个福气了。”
这鸳鸯楼里没有什么伺候人的婢子和老妈子,但是楼里楼外,打手很多,除了跳楼之外没有任何逃跑的可能。
可即便跳楼跳到了街面上,不摔断腿也跑不了多远就会被抓回来。
这是碧桃刚刚洗完澡,换上了一身湖水绿的新衣裙,听到楼下有嘈杂叫骂之声,推开窗户亲眼印证的。
之前那被抓住的修士,有一个是雷霆宗的体修,身高体壮,虽然被打得不轻,但显然还有力气。
从楼上跳下去侥幸腿没有摔折,但一瘸一拐没能跑出多远,很快被人给发现了。
发现他的甚至不是鸳鸯楼里面的打手,而是街上过路“老者”。
一袭新娘红衣的雷霆宗修士,一落到街上就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
他因为死去的那个七星宫的弟子,学聪明了,落地之后,没有朝着任何人求救,也未曾对任何人搭话,拔腿就跑。
可是那些路过的“生魂”,立刻吵吵嚷嚷地围拢上来。
好虎架不住一群狼,雷霆宗的修士,很快就被众人合力给按住了。
他发出濒死的,泣血杜鹃般的惨笑。
碧桃居高临下,闭上双眼。
显然这个“康全城”里面,所有的生魂,如同碧桃经历的上一个梦境之中的生魂一样,已然彻底被希恶鬼污染。
虽然不吃人,恶念也已经被激发到了极致,渗透灵魂,难以唤醒。
路上行走的一些“老者”们,齐心协力,把那个雷霆宗的修士,送回到了鸳鸯楼。
碧桃关上窗户,站在窗边久久未动。
尽量去忽视楼下传来的,沉闷的棍子抽打在人体上的声响,但是却没有听到那个雷霆宗的修士,再发出任何一声哀叫或者求饶。
就算被堵住嘴,也是会发出闷嗥的,但是一声都没有。
他恐怕在被他救助的生魂亲手抓住,送回“鬼窟”的时候,就道心已死。
碧桃挪动双腿,坐在梳妆台的前面。
深吸一口气,抓起桌子上的笔,拿过之前有人给她送过来的帖子,悬笔准备编个生辰八字。
但是她发现自己在抖,分明一点也不饿,可是腹腔之中又一次燃起了那种灼烧难忍的火焰。
恶意被激发,她想着既然这群人都没救了,为什么还要费力去找希恶鬼的本体?
结什么诛邪阵,拖延什么?
直接把整个康全城的百姓都杀了,存于他们意识之中的希恶鬼自会消亡,岂不是干净?
反正他们回归本体,也一样神识混沌,满心恶念难以再找回自我。
碧桃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那帖子上面落了一个巨大的墨点。
碧桃“啪”地用左手抓住了右手,止住了颤栗。
放下笔结印,默念静心神咒。
等到颤抖止住,她才轻轻吁了一口气,再次提笔。
碧桃的笔尖对着那个巨大的墨点轻点,晕开墨迹,几笔勾画了一枝墨色桃花。
回想那个曲老板意味深长的笑容,加上这鸳鸯楼做的配冥婚的买卖,碧桃猜想,送到这里的“生人婚约”,绝不会是什么好亲事。
她犹豫片刻,根据她爹爹姨娘说她的生年,想了一个四柱全阳的生辰八字。
却没有自己写下,只把画花的帖子给了门口的人,口述让对方帮自己了,交上去。
这才又关上门,走到床边,径直躺上去睡觉。
养精蓄锐。
楼里没有再传来什么动静,碧桃一觉昏睡到了傍晚。
她没有做梦,这一觉睡得堪称香甜。
希恶鬼果真察觉了生魂残存的执念可以供入梦境修士破境的事情,应当是将生魂残存的意识掩藏起来,或者直接湮灭了。
有人敲门,碧桃应声,打手粗声粗气,说将食物放在门口。
碧桃打开门拿进来,饭菜出人意料的丰盛,好几道肉菜。
但是她刚把饭菜放在桌子上面,还未曾吃,就听到了楼里再度传来了动静。
是盘子碗摔碎的声音,并一人声嘶力竭地叫喊:“我不吃!你们这群恶鬼使徒,别想诓我与你们同流合污!”
碧桃抓着盘子边缘的手,又是本能一抖——这也应当是个修士。
幸好很快那修士没了声音,楼里再次恢复了一片死寂。
楼下殡葬合婚之乐偶然荡来,犹如居住深山传来的“暮鼓晨钟”。
碧桃最终没吃东西,她把饭菜压了压,搅和搅和,装成她吃了但没有胃口的样子,丢在门口。
在这梦境之中,入口的东西确实需要极其谨慎。
她不甘心,没坐多久,又去睡觉。
这一次依旧是黑甜无梦,待到她醒过来,是被一阵烟气呛醒的。
“走水了!”
“走水了——”
有人在嘶喊,火势伴着夜风冲天而起。
碧桃起身推开门,登时被炽热的火焰冲了回来。
门外有打斗之声不绝于耳,那个曲老板嘶哑发狂地尖叫着:“给我杀了他们!坏我生意,给我杀!”
透过火光,碧桃看到一行身着嫁衣,做女子装扮的男子和一些身形消瘦的女子,齐齐背靠背,聚集在一处,踏着大火,朝着楼下而去。
每人持一把燃着火的武器,同那些鸳鸯楼的打手拼杀,简直所向披靡。
而为首的那个身形,竟然有些熟悉。
“她”长发散乱,被火苗撩得焦糊,身形被鲜红的婚服压着,却盖不住他肩颈笔挺,更无碍他持剑的姿态势不可当。
“将所有屋子里的‘新娘’都带出来!”
那人侧头,面上红妆精致,将原本俊朗的眉目,变得秀丽柔和,却难掩眉目刚烈,英姿勃发!
碧桃有那么一瞬间,甚至晃神——竟然是冰轮!
“诸位随我结剑阵!”冰轮指引众人道,“即便没有灵气,也一样能将他们杀个片甲不留!”
“道友!有些房间门前大火烧起来了,人救不出来了,那个曲老板找来了帮手,我们必须尽快走!”
“道友,真的要走了,整个康全城,所有生魂皆已失智,都是他们的帮手,见此处着火,现在已经围拢过来了!”
冰轮回头,眉目闪过纠结痛恨之色,但是很快道:“按照原定计划,走!”
碧桃就是被大火阻拦无法开门的人之一,但是她没有叫喊她的四师弟救她。
只是默默看着冰轮带领众人下楼,将那曲老板的打手,杀得节节败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