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甚至连年岁都相差得如同天堑,那碧桃小仙凝灵不过二百多年, 在天界的仙位之中, 二百岁等同于凡间稚童。
因此择仙竞赛,从一开始东王公就觉得是仙长们“哄孩子玩”, 又能有什么看头?
虽然一直他也觉得这碧桃小仙挺有意思, 但朱明与其之间……当真令他费解。
两个人若是一定要找出什么相似之处, 那便都是多智近妖,擅长钻穴逾墙, 投机取巧,性情更是表面温和, 实则外顺内悖, 桀骜难驯。
且身上的“人”味过重, 为仙经常遭人质疑仙格。
几种特质放在一起,甚至都不能称为什么美德。
当初东王公收朱明为侍者时,天界各部一开始激烈反对。
毕竟东王公监督九天男仙,等同手握一半监管天界仙位的权力, 他的侍者未来接任他的仙职,岂不是手握半边天吗?
朱明是东王公第一次任用的功德仙位,也是九天之上功德仙位初露头角。
针对朱明品行的争议,过了快一千年了才终于平息。
而他这才刚刚平息,碧桃小仙紧接着风波再起。
这两人虽然只是玩笑一样的侍者关系,在东王公看来,他们之间的“旁门左道”才是更迭传承,薪火不断。
东王公投来疑惑的视线,朱明却不欲解释他与碧桃之间的关系。
东王公且虽然如今行事有些出格,却一身刚正,曾经乃是丹心碧血,浩气凛然的上古仙。
他当然不知道这世间有一种情谊,叫臭味相投。
叫作狼狈为奸,叫作你来杀人我来埋。
而比起淡泊如水,光明磊落的君子之交。
两个在微末之时,顶着“疾风骤雨”托举彼此在“阴沟”之中浮上来喘口气的“小老鼠”之间,才是真正的刎颈之交。
东王公有些无趣地起身,朱明立刻起身恭恭敬敬地送他。
东王公却一挥手,无形的仙灵外放,将朱明压得坐了回去。
“继续看你的碧桃小仙吧。”
他的语气有一些感叹,却并非不赞同。
而是羡慕,他羡慕非常,心中还有点酸涩。
昔年……想他也是胜友如云,呼朋引伴,只不过沧海桑田,时过境迁。
如今的蓬莱,视他为老祖宗,敬重有余,亲近不足。
那些旧友……大多祭晷。
剩下的一部分,也在漫长的为仙途中,迷失为“人”之心,成为贪权窃柄的“老古董”。
这世间最残忍的几个字,莫过于物是人非啊……人生又如何能如初见?
朱明对着东王公离开的方向拱手,片刻之后坐回去继续兴致勃勃地看银汉罟。
银汉罟之上,追踪碧桃的那些人,看到碧桃朝着那个吕有才挥斧头的时候,就已经吵疯了。
而如今见到碧桃竟然用这种方式冲破了幻境,甚至还把吕有才一起给带出去了,纷纷不可置信。
“我还以为碧桃神仙真的要把那个吕有才吃掉呢……”
“桃桃威武!”
“她还把那个吕有才给一起带走了……只能说那傻小子傻人有傻福,要不然这个梦境他绝对破不了,吃了那个骨头他就会被同化。”
“说真的我没看懂……我刚才又倒回去看了几遍,还是没有看懂,为什么这样能够破境……幸亏我没有参加竞赛,要不然我肯定回不来了……瑟瑟发抖。”
“居然这样都能给她破境,我只能说……这个碧桃神仙确实有点东西,我竟然有点喜欢她了。”
“因为这个梦境,是希恶鬼根据那个小女孩的执念幻化而成。那个小女孩陷入了不吃自己娘亲的尸体,就会被饿死的绝境之中。”
“而进入这一个梦境的生魂,也都陷入了为了活下去相互蚕食的绝境,才会被困住。就像吕有才以为的那样。但是碧桃神仙选择吃自己,所以破掉了绝境。等于破除了那个小女孩的执念,也就破掉了梦境。”
“懂了!所以这个梦境,破除的方式就是找到除了吃掉自己的娘亲之外,继续活下去的方式。那个小女孩是因为吃了自己的娘亲,变成了鬼依旧难以释怀……落泪了。”
“是这样的……一个人会在短时间内被饿死,但是失去一部分肢体在短时间内未必会死。确实是唯一的破局之法。”
“碧桃神仙已经落入了下一重梦境,这次似乎也挺惨的,她……被人给卖了……”
……
碧桃被人捆着手,用一根麻绳子拽着。
被卖这件事碧桃不是第一次经历了,第一次她甚至是自己卖自己。
此刻看着她在上一重梦境之中杀掉的爹爹和姨娘,现在已经鹤发鸡皮垂垂老矣,却依旧稔恶不悛,绝不悔改。
那个希恶鬼给碧桃安排的爹爹,语调险恶:“我家这女娘虽然看着瘦弱,却什么毛病都没有,只需要在这鸳鸯楼里养上那么几天待到七月十五,准保买家看到纷纷哄抢!”
旁边的姨娘更是连声附和:“没错没错,这女娘的娘亲死得早,平日在家中脏活累活都是她做的,这要是嫁到了‘阴婆家’,定然是个会好生伺候夫君,孝敬公婆祖宗的好媳妇儿!”
那个买主站在门口台阶之上,根本都站不直,也是鬓发染霜,脊背佝偻,勉强仰着下巴,垂眸用打量一头牲畜的眼神打量着碧桃。
和他这形容枯槁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身后朱楼碧瓦,彩缎飘飞的五层小楼。
一层的大门之上,匾额高悬,上书三个朱漆大字——鸳鸯楼。
乍一看上去就是一个规格中等的花楼。
不过楼内并没有任何丝竹管乐靡靡之音传来,楼上的窗栏之间,也没有打扮娇俏的女子招揽客人。
这三个老东西,本该是颐养天年的年纪了,还要辛苦出来“倒卖人口”“逼良为娼”,实在有些滑稽讽刺。
碧桃看着自己手上的麻绳,她想挣脱这个东西其实很容易。
在这一重梦境之中,她的身形并没有受到压制,虽然依旧无法调动灵气,身体本身的力量是在的。
但她没有急着挣脱,眼下并不是什么生死危急时刻,她需要先将所在的梦境弄清楚。
况且她看到了那高高站在台阶上始终没有下来的买主身后楼里,一群身着短打,腰佩弯刀的打手,默立门廊。
粗略估计有十几个,她要是跑,立刻就会被抓回来。
且在这一重梦境,诸如碧桃如今面临的荒诞之事,俨然随处可见。
她站在这街上这么一会儿工夫,街对面一排糕点铺子中间,就有两家原本门头上挂着丧幡的人家,两家老人碰面,交头接耳一番,那丧幡的旁边很快就挂上了成婚才会悬挂的红绸。
紧接着有两个女子,被两家的人草草披上红装,推搡着出了门口,像交换物品一样,推进了对方的门中。
那两个女子像碧桃一样被捆了手,应该还被堵住了嘴,盖着盖头也遮不住嗡嗡的哭声,隔着街面传过来。
碧桃从他们偶尔高声传来的只言片语之中,听明白这两家是眨眼之间就换了亲。
换的还不是寻常的亲事,是冥亲。
碧桃举目望去,如这两家门庭之上丧喜并存之景,并非个例。
整个街道上面,魂幡蔽日,红绸遮天。
纸钱飞雪,喜糖满地,素车白马与红花软轿并行,哀乐与喜音共鸣。
青天白日,阴阳合卺,纸马香烛,红白交错。
而且碧桃莫名地觉得,这街道的朝向,与鳞次栉比的房屋布局有一种扑面而来的熟悉之感。
她歪头打量,很快瞳孔骤然收缩,她看到了远处长街尽头,唯一没有挂任何丧幡与红绸的,青砖碧瓦森严壁垒的——太守府衙。
这是——康全城!
“曲老板曲老板!新到了一批‘货’!我来给您送‘货’了!”
碧桃的身形被撞得一个趔趄,她手上的麻绳被人牵着,连带着拉着她的便宜爹爹和姨娘,也都险些被带倒。
“做什么这是做什么!瞎了你的……”姨娘尖声抱怨,但很快对上了撞人的那个男人,后面的“狗眼”两个字,就都噎回了喉咙之中。
碧桃站稳了之后也朝着那个男人看去……哎?又是个老头?
可是听声音,分明是个青年。
“赖疤,你又是在哪儿抓来的货?有身份的我可不收,上次你送来那其他城镇的良民,被人家报官找上门来,你知道给我惹了多大的麻烦吗?”
那个一直打量碧桃的买主也开口,但他的声音听上去跟他的形容亦是南辕北辙。更加年轻。
碧桃仔细打量,发现这位被称为曲老板的买主,身上违和之处不只是声音,他的双眼虽然有些邪气,却绝对不是一双年迈老人的浑浊眼睛。
碧桃又侧头打量自己的爹爹和姨娘,果然,他们的眼睛看上去也和外貌不衬。
碧桃在上一重梦境杀过这两个人,刚才一时之间竟没反应过来这两个人的声音有异。
被叫赖疤的男人立刻道: “放心放心!这一次的‘货’绝对没身份,就算是有,已然是‘殍户’!曲老板放心售卖!”①
曲老板面上露出些笑意,对着赖疤抬手说道:“拉进来验货。”
回头刚走了一步,又对着碧桃站着的方向说:“你们也一起进来吧。”
然后碧桃就被拉着进了鸳鸯楼,往楼里走的时候,碧桃看到了那个赖疤男子,脸上真的有赖疤。
但因为他现在形容苍老无比,赖疤大部分都被皱纹掩盖,反倒不会让人第一时间注意到。
赖疤并不是一个人来的,听到曲老板说要验货,一双眼睛绽放出精光,回手对着押车的几个人挥了挥手,说道:“卸货!”
裹缠着白布的丧车之上,跳下来了几个人,个个都是庞眉皓发。
碧桃扭头看去,却发现这几个人身上违和之处更多。
那曲老板还有赖疤包括碧桃的爹爹和姨娘,除了声音和双眼之外,都是龙钟老态。
但这几个人虽未开口说话,无法分辨声音与外貌是否相衬,却除了眼睛清亮之外,身手也非常矫健。
甚至有三个人光是看背影,简直脊背笔挺肩宽腿长。
他们从马车上跳下来之后,打开车门,手中拿着一个像套牲畜一样的绳套,直接往里面一甩,就拉出一个人。
里面的人全部都被捆着,嘴也被塞着,用套子被扯出来之后推搡到地上,陆陆续续扯进了屋子里面。
八个人,个个形容狼狈,鬓发散乱,满身污泥。
对方的人数多,曲老板自然是先看他们。
他似乎已经习惯这群人的狼狈模样,手里面拿着一个打湿的巾栉,走到一个人的面前,就给那人擦一擦脸。
当然也并不是出于什么好心,而是要把这些人的样貌看个真切。
碧桃和爹爹姨娘等在旁边,向那些人看去,曲老板伸手擦了第一个人,碧桃就已经认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