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立即有人劝他仔细斟酌后再行事,莫要一时不察终致自毁。
“旁人求道不能,这才冒着丢命的风险去叩心。你这点小情小爱,何至于此?简直胡来!”有资历老的修士看不入眼,登时呵斥道。
“那就更要去了,”山楹当即应声道,“九千白玉阶,何其险要!弟子从前迫使她人不得不去经历这一遭,如今想来,实在夜不能寐。”
“可她既然无辜,也不曾遭罪,你又何必自讨苦吃?须知,问罪与叩心可不同。她本无罪,这白玉阶于她而言,便不过是样摆设;但叩心,却定然是要受那荆棘之苦的。”
山楹身形不动,只是坚决道:“弟子执意如此,请前辈不必再劝。”
“你……”
“罢了,”薛鸣玉看见山楹的师尊缓步而出,长长叹息一声。他一句也不曾多说,只是挥了挥手,道,“开临仙门。”
刹那间,一声轰然巨响过后,那道庄严肃穆的拱门自江河之下缓缓升起。
然后薛鸣玉看着他头也不回地踏入那道门,脚步没有半分的迟疑,果断之极。门隐没的瞬间,她注意到不少人不着痕迹地扫过她,又忽然感觉手背被人轻轻一碰。
恍然抬头,却见崔含真用安抚的目光望着她道:“这是他欠你的,走这一趟也不为过。你不必为此自责。”
薛鸣玉颔首表示明白。
不知过了多久,日光都不那么晒人了。葱茏的树影被流云般游走的江风摇得支离破碎,江面渐渐泛起缥缈苍茫的白雾。耳边已渐渐传来细密的低语——
有人猜测山楹没准已被荆棘穿透了皮肉与骨骼,只能遍体鳞伤地倒在白玉阶上流下许多血。情与心,是最叵测深妙之物,哪里能经得起这遍地荆棘的叩问?
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非得死在上头才算用情至深吗?
就是不知他在上头做戏给人看,底下看的人是不是就真能记住他的好,又把他从前的坏给一笔勾销呢?
山楹这样一个人,竟也有犯蠢的时候吗?
薛鸣玉听见各种纷乱芜杂的低语与笑谈,但她的心却很平静。她的目光微微向旁边偏过一寸,恰好落在那把被搁置于山石表面的剑上。
他最好不要死,她想。
因为她还差一把剑。
……
可等了很久,等到崔含真都蹙眉和她低声说,他恐怕不大好了,连日光都彻底黯淡,只有灰蓝的云在风中流动。
有人拾起了那把剑,送给她,“再过一刻钟,你就可以为他收尸了。这剑先拿着罢,它大概是等不到它的主人了。”
薛鸣玉低眸轻飘飘掠过,仍旧不肯接,只是含笑说:“放回去罢,总会物归原主的。”
于是这人便觉得她竟与山楹有几分相像,都如出一辙的固执己见。旁人说再多,可自己认定了的就决不会改变。这样想着,这人倒是叹了一口气,无奈地叹息道:“这也是般配了。”
渐渐地,风也慢了。
一刻钟终于到了,最前面的长者抚须长叹,终归是一言不发,径自请薛鸣玉去收尸。
薛鸣玉点头称好。
她一步一步走到了门前,门开了,她刚迈出一只脚,却忽然有道血糊的影子直直栽入她怀里。她被这重量冲得被迫向后退了半步,双手下意识架住他上半边臂膀。
一手扶着他腰,一手按在他肩。
“你怎么站得这样靠前?来看我吗?”他声音很轻,好像被抽干了血气。
“来给你收尸。”她说。
他嗯了一声,说:“不必了,这回没死得成。下回罢。”
然后脖子撑不住似的一下歪倒在她颈边,眼皮昏昏沉沉,却还是勉强撕开一丝缝隙,对她道:“我会给你铸一把全天下最好的剑。”
说这话时,山楹浑身上下还在滴滴答答流着血。
他整个人像被捅成了蜂窝煤,浑身都是孔,似乎没一块好皮肤。暗红的血在他脚下汇成长长的溪流,而后蜿蜒曲折地没过薛鸣玉的鞋底。
那张脸几乎白到透明,发青。
薛鸣玉支撑着他,浓重的血腥气简直如一张网将她从头到脚裹住。她却面不改色,指尖微动,灵力便引着石头上的剑飞快窜入她手心。
“送你去荒云吗?”她问。
荒云的人听见了,却说:“这伤是天道要他所受,我们治不了。唯有等他自个静养,慢慢把身子调好了才行。”
山楹也伏在她耳畔,疲倦地说:“不错,你把我扶上我的剑。它会带我回去。”
话音刚落,那把剑便自她手心跳出,而后迅速变大,躺上一个人完全绰绰有余。于是薛鸣玉用法术将他挪到了剑上。
即将分别的瞬间,他忽然抓住了她指尖,握得很紧。
“我会给你铸一把世上最好的剑。”他喃喃重复道。
“等我。”他又道。
“好。”薛鸣玉这样说着,却慢慢抽出了自己的手。
然后看着剑带他眨眼间消失于天际。
……
山楹既然没死,这地方便没有久留的必要了。众人重新封了临仙门,就齐齐御剑飞行,各自往各自的山头奔去了。
崔含真的手自她头顶轻轻拂过,下一瞬,她身上便焕然一新,再不见方才黏稠的血糊。
“此事已了,回罢。”他说。
薛鸣玉便和他一道离去了。
上了山,她没有当即回院子,反倒绕到一处幽静的林涧清溪旁,找了块平滑的石头顺势卧倒在上面。
溪水汩汩流淌,清越沁凉。呼吸间是草木的香气,萦绕在鼻尖,霎时将刚才那股血腥气荡涤一空。
她顿时感觉头不再隐隐作痛。
好像从前段日子起,她就再没消停过。许多事纷至沓来,简直像追在她身后咬。但这会儿,她难得感受到了短暂的宁静。
有落叶、细蕊被风从树上拽下,再飘飘荡荡落在薛鸣玉的身上。
慢慢地,她居然就这么睡过去了。
明月高悬,有皎白的月光穿过翠绿的树林,再吹落在清溪白石间,映出淡淡的蓝,像雾又像纱。薛鸣玉朦胧中感觉有模糊的影子轻轻笼罩着她。
睁开眼,静静地看去。
却是卫莲舟。
他的眼神柔和地落在她眉心,那上面不知何时落下了一枚花瓣。然后俯身低头,嘴唇极轻地触碰了一下那枚花瓣。
刹那间,流水也静了下来。
第81章 八十一朵菟丝花
◎……◎
薛鸣玉没躲。
反正也碰不到。
卫莲舟自然也明白,可他只是含笑作势要拉她起来。从前还只有她们两个人的时候,总是这样的。但他又疏忽了,他如今不过是一缕幽魂。
他的嘴唇碰不到她,他的手当然也就抓不住她的手。
薛鸣玉捻下眉心那枚花瓣,不以为意地从沁凉的石头上起身,然后踩在月光的碎影中,随着落叶压成的一条曲径慢慢地往回走。
“你怎么来的?”她问。
卫莲舟:“这里离得不远,尚且在院子四周,魂珠因此没有牵绊住我。”
他又解释:“我看天已经晚了,你还没回来,就想着四处看看。没想到你真在这附近。”
最后无奈地劝她不要夜里睡在这石头上,说晚上凉,还有溪流,容易致使寒气入体。“要是病了就不好了。”他笑说。
“修士有这么容易生病吗?”
“那可说不好,修士也是人,会了些法术,不见得就身子骨比寻常人强健许多。你不要大意了,又像过去那样伤了风。”
他跟在后面,眼神不住地望着她背后发间无意缠上的枝叶。想伸手替她拈出来,又有心无力。这倒是变成不人不鬼的一样麻烦了。他不能再如过去那样仔细地照顾她。
不能触碰,就像一道屏障,时刻提醒着他与她已经阴阳两相隔。
卫莲舟静静地跟在她身后,慢慢垂下眼睑。
不多时,两人回了院子。院子里少了陆植,不由得更寂静了,也没人烧水做饭。唯一能使唤的还不方便。幸亏薛鸣玉不在意这个。没人做饭,她就吃辟谷丹。
屋子里猝然擦亮一息摇曳的烛火。
就在这跳动着的橙红烛火下,薛鸣玉开始和卫莲舟一桩桩对近来的见闻。她拿出上回记录的册子,随意翻了几页,然后又说起那日在锁妖塔所见。
“可惜我没能仔细看。”
卫莲舟闻言静默了很久,大概是陷入了沉思。
忽而,他开口说道:“锁妖塔自我记事起就一直是那样,除了熔浆里和墙壁上封印的妖魔,没什么值得留心的。又或许很早前确实有些不同凡响之处,只是到了我这一代已经不剩下什么。倒是锁妖塔的壁画,很让人在意。”
“壁画……”薛鸣玉问,“那不就是封印吗?琵琶告诉我,那里头都是活物,不许我碰。”
卫莲舟拧眉思索道:“不,壁画在熔浆外围。如今早已塌陷,壁画也被销毁了。那上面记载了修仙界从前的许多事。有些连着看,简直就是一连串的故事。我曾经无聊时便时常看这些壁画打发时间。”
“画的什么?”
“传说更早以前,至少几百几千年以前,据说那时是出过仙人的。那会儿灵气还很充沛,也正是因为太充沛,由此妖魔横行,连一棵树都能感天地灵气而生出灵智,变作精怪。但修士却大多各自隐居,并不参与俗务。也因此,凡人很长时间都一直是被围猎的食物。”
薛鸣玉不明白:“妖魔多,竟然灵气更充沛吗?难道不会反而不够分吗?”
卫莲舟哑然失笑,耐心和她解释:“灵气与修炼者是同盛衰、共荣辱。灵气越充盈,修灵的,无论是人,还是妖魔便越多,修灵的人越多,灵气便充盈……反之,如今感受不到灵气的凡人愈发多了,灵气也渐渐稀疏,修仙界也大不如从前。”
“那妖魔多了,竟还是一桩好事?”
“我是宁可灵气稀疏,也不愿见妖魔猖狂,伤人无数的。因此,我不以为是件好事。”但卫莲舟又巧妙地措辞道,“可我知道,不少人的确如你所言,宁可妖魔泛滥,也不愿见修仙界一日日萧条下去。”
“譬如……?”
“譬如,屠善。”他说。
“她虽然害人无数,却也绝非是以此为乐之人。那就是为了某个目的,不得不为之。又是摧毁锁妖塔,又是解除襄州通往深渊的封印。我想,她或许是更希望能让一切回到过去的。”
“只有在那样的年代,她才能修炼成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