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心镇与红河村是日夜颠倒的,仿佛一个是另一个的影子。
穿过嘈杂的人潮,薛鸣玉径直奔向顾秋萍。顾秋萍正在同一个客人讲价钱,见她走来惊得手里的算盘珠都卡在指甲边缘不动了。
“怎么说啊,能不能再便宜点?”这客人催促道。
顾秋萍赶忙回神,然后靠着她麻利的嘴皮子不仅驳回对方杀价的要求,还说得对方稀里糊涂多买了几样东西。
三下五除二把人给打发走,她便立即追着薛鸣玉问她为何突然消失了。
“我去镇外转了几圈,想找我兄长来着,却没找到。”薛鸣玉滴水不漏地编着瞎话把这段空白的经历填补上。
顾秋萍也不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
她轻易便叫薛鸣玉蒙混过了关,而后神神秘秘地要她跟自己去后院。“我带你见个人。”她小声和薛鸣玉咬耳朵,提点她这是个不寻常的人,颇受本地人尊重,要她千万以礼待人。
“燕先生。”
顾秋萍客气地笑着。
背对着她们的那人闻声转过脸来。
竟也是个瞎子。
一条白绢覆于眼上,只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白皙的下颌,清清泠泠,潇潇如秋雨。
第58章 五十八朵菟丝花
◎……◎
燕先生是个算命的,二十多年前突然出现在镇子上,救了中邪的马老四。
马老四一家在镇上很得人心,有他们家牵头把燕先生奉为座上宾,镇上的人自然也就对这位来历不明的燕先生敬重有加。不过日子久了,镇上的人也发觉出古怪之处。
譬如,燕先生不会老。
二十多年前的马老四还是个青壮,如今脸上的皮也挂下来了。
可燕先生还是乌发如云,瑶环瑜珥。马老四背地里总是和众人暗暗感叹,说燕先生恐怕是真神仙,当初现身就是为济世救人。
这话起初许多人是半信半疑的,但燕先生总也不会老,且仍旧蒙着一条布却把每个人的命数摸得透彻之极,时日一久,不信的也大多因为命数的灵验而不得不拜服了。
这是眼盲,心不盲。
顾秋萍小声和薛鸣玉咬耳朵如是说道。
她好声好气地请燕先生也为薛鸣玉算上一卦,又在薛鸣玉不以为意的眼神中用胳膊肘捅她,说这是难得的好机遇。
等闲人连燕先生的面都难见,这是赶了巧,燕先生恰好来她铺子喝茶,她这才厚颜相托。
“好啊,你让她近前来。”燕先生温和地笑着。
他的嗓音也是极其清润的,和他整个人一样,像雨落秋山,静且定。
但薛鸣玉却怎么瞧,怎么觉得他不顺眼。怪得很,她平常对旁人也没这样大的敌意与警惕之心。反正那张言笑晏晏的脸就是让她觉得怪不舒服的,想撕了那张假面。
她也反思了一下。
真要说起来,崔含真也是这样的人。可她就不会觉得他太讨厌,她顶多有时候嫌他过分一板一眼。但这人就叫她看着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怎么都能挑出不喜来。
肯定不是她的问题,是这个燕先生不对劲。
薛鸣玉确信无疑。
“我不要人算命,从前听说,命是越算越薄,这不好,我宁可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过着,走一步算一步。”她坐在了燕先生对面,“但是我对燕先生的另一样本事颇感兴趣。”
“听说您还会改命?这些年自那个马老四起,您就断断续续救下不少人的性命?”
燕先生云淡风轻地将她的疑惑轻轻揭过。
“一点小把戏罢了,不值一提。”
见她无意算卦,他吃了几盏茶就扶着桌子缓缓站起来,说还有事在身,日后再来。也是要到饭点了,顾秋萍照常挽留了一番,他坚决不肯,也就作罢。
“燕先生十有八九要去老刘家,昨个他家小子犯浑,大半夜跑去了坟地里,一早回来人就不对了,嘴歪眼斜的,我去瞧了一眼,活像是丢了魂。他家里给他用土法叫了魂,还是没着。燕先生已经很久不出来了,这回难得露面,铁定是为这事。”
她擦着桌子和薛鸣玉唠嗑。
又说薛鸣玉不该拒绝送上门的好事。
“我是没听过你这说法,可就算是真的,算一回也不妨什么。燕先生不是外头那些瞎眼骗子,都是哄着人要钱的,他是真真儿的活神仙。”
薛鸣玉径直把后头那些吹捧他的话给忽略了,耳中只听得见她说燕先生要去老刘家救人。“这个老刘,他家在哪儿?”
“你要去凑热闹?”顾秋萍扭头望着她笑起来,“我就说你们这些孩子是最喜欢热闹的。你要去看,等我洗把手,我领你去。”
顾秋萍是个极其爽利的性子,说要去三两下便把手里的活都干完了。她把门带上,一路引着薛鸣玉往东边走。
走近了才发现那边已经聚集了好些人,一个个翘首以盼地朝里张望着,大约都是来看活神仙的。
“让一让,让一让。”顾秋萍带着薛鸣玉往前面挤,直到穿过厚厚一堵肉墙,终于挤进屋子里。
那个据说中了邪的小子就傻不愣登地被他家里人一左一右扶着坐在中间,口水湿哒哒的,都把衣襟浸湿了。也是真磕碜,害得他家里头要么低着头,要么捂着脸,直觉在镇上乡亲跟前丢人丢大发了。
“燕先生,这……诶,您瞧瞧,这可还有得救?”老刘焦急得嘴角都燎出了个泡。
“比你嘴边这泡倒容易些。”燕先生颇有闲心地多看了他一眼,不仅不急,倒有空反过来打趣他。
“您真是……”
老刘顿时笑了,连同他皱得跟毛虫似的眉毛也舒展开来。
“这就是不妨事了。”顾秋萍凑到薛鸣玉耳边说。
然后薛鸣玉便看着他伸出指头在此人眉心一抹,而后连叫对方三声。这傻子就迷迷瞪瞪地一声接一声地应他,最后一声落下时,燕先生忽而屈指在他脑门一弹。
用劲极大,但见这光亮的脑门立时红了一片。
可最奇的是这傻子竟生生回转过来,嘴也不歪,眼也不斜了,混混沌沌的眼神渐渐清明。他稀里糊涂地摸着脑门,疼得嘶声,满面茫然困惑。
“咱家怎么这么多人?”他扭头问他爹。
他爹喜得狠狠拍了他后脑勺,又把他疼得嗷嗷直叫。他娘干脆推搡着把他从凳子上拎起来,然后一脚踹上他腿弯,一叠声催促着要他给燕先生磕头。
燕先生口中说着不必,要他起来,眼睛却不曾抬一下。
而是直勾勾盯着指尖,似乎上头绕着什么东西。他慢慢垂眼注视着小刘,要他往后切不可胡乱行事,平白给自己惹祸引灾。
隔着攒动的人头,他与薛鸣玉对视了一眼,而后转过脸去,和气地要乡民们腾出一条道来。就是这一眼使得薛鸣玉越发笃定地认为他是在装瞎。
他拄着拐小步小步地挪出去了。
看着倒很像回事。
薛鸣玉没多说,和顾秋萍知会了一声,径自跟了上去。
她也不干别的,就是咬住他影子不肯放。他走到哪,她便跟到哪。他若是走累了,找出地方歇息,她也顺势挑个能盯准他的位置坐下。
天都黑了,两个人还在互相耗着耐性。
一个分明知道有人跟着,偏偏装作不知;一个发觉对方猜到了自己的存在,却丝毫不收敛,甚至越发明目张胆。
直到燕先生终于往镇外的野径走去,且愈发靠近那片接连红河村和江心镇的荒地,薛鸣玉陡然出手,自背面作势袭击他后颈。
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他立时旋身闪开,侧过半张脸望向她。那只拄拐的手也顺势把拐杖丢开,而后精准地攥住了她攻来的手臂。
却不料下一瞬,一道劲气蓦地劈向他面门。
他正要回防,薛鸣玉已然敏捷地反手夺过他眼前松松垮垮系着的一条白绢。白绢在被她们激荡而起的风中飘摇着,勾勾缠缠撩过她露出的一截手腕。
而白绢之下,则是一双略显轻佻的眼睛。
虽然长相完全不是那个长相,但眼神总不会说谎。同样的眼神,她只三番两次在同一个人脸上看见过。
“果然是你。”
她用力按住他半边臂膀倏尔反扭到背后,直把他痛得倒抽凉气。
这个地仙到底被她逮住了。
“轻点啊,好痛的,”他小声抱怨着,眼中却是明亮的笑意,“你说你好不容易能修行,怎么刚学会就尽把这些招数使我身上来了?你这是欺负老弱啊,太差劲了。”
薛鸣玉却没为他表象所迷惑。
她还清晰地记得上一回他也是一副废物样,然后窝窝囊囊地就突然用锁骨术从捆仙索中跑了。捆仙索都捆不住他,何况寻常术法?
掐诀把他定住后,薛鸣玉犹不肯放松警惕。
“燕先生?你当真姓燕?”她又腾出一只手扯了扯他的面皮,掐得他侧脸骤然印上几道艳红的指痕,“还有你这张脸,也是你自己的?”
“嘶——”
“你手劲可真大,真不能轻些吗?”他唯有一双眼还能眨动,于是注视着她笑吟吟道,“想知道我名字?”
他轻轻柔柔地对她说:“就不告诉你。”
薛鸣玉宽容地笑了。
然后一拳打得他半张脸都凹下去。
“这样能告诉我了吗?”她也学着他的语气温温柔柔地问道。
燕某人只觉得腮帮子咯噔咯噔响,好像是那半边的牙齿松动了。他忍不住舔了一下,有点腥甜,出血了,但所幸牙没掉。因而不悲反喜,侥幸不已,甚至连一对眉毛都神采飞扬起来。
“粗鲁,”他慢悠悠捂着嘴咳了几声,吐出一点血沫,“你不辞万里追来,难道就为了我的名字?当然,这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你要听,且凑近些。”
他招手要她低下头去。
然而,不等薛鸣玉有所反应,那双眼睛忽然眨了一下。霎时间,他整个人闪到了一尺之外。薛鸣玉手中一空,立即飞身追去。却不料他再次眨了一下眼睛,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越发拉长。
末了,两人还是站在了田垄上。
不知是什么样的法术,他每眨一次眼睛,便往后退上一尺。退到最后,终于日夜轮转,树木哗然,江心镇再次变成了红河村。
“小妹?”后面兀地响起讶异声。
崔含真远远见薛鸣玉紧紧追着一人,不由分说便上来与她一前一后将人逼迫在中间。这人却颇觉无趣地斜睨着他,“怎么还带着打手?这就没意思了。”
他灵巧地转身躲过两人的夹击,听见薛鸣玉飞快告诉崔含真他就是之前那个害死李悬镜的地仙。
“哪里就是我一个人害死的?他自己寻死,也能怪我?”他忽而笑起来,“何况谁说他就死了?你瞧——”
他突兀地打了个响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