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会儿还没弄清村子的底细,两人即便运气也都是静悄悄的,不敢折腾出大动静。
过了几个时辰,约莫子时将至。
窗外倏然被什么有节奏地敲响,只是这敲窗的人显然谨慎得很,小心翼翼极了,每隔一会儿便要停一下。
薛鸣玉忽地睁开眼。
她与崔含真对视了一眼,然后借了崔含真的剑,用剑柄霍地挑开窗。却见一人一狗隐于乌压压的夜色中。
“你们也是来寻江心镇的,对吗?”
“趁现在快走,”她的那双眼睛笼罩着沉沉暮色,声音灌满了呼啸的风,“一直向你们来时经过的树林跑,丑时前赶到,你们就能回到江心镇。”
“可她说江心镇死了……”
“江心镇没有死,”她忽而直勾勾地盯着薛鸣玉,“死的是红河村。”
说着她半张脸的皮肉突然腐烂了似的一块一块掉下来,她赶忙去捡。薛鸣玉甚而听见她在小声呵斥那条狗,因为它饿得想吃她的肉。
“幸亏我手快。”
她松了一口气,然后把腐肉拼了回去。
第56章 五十六朵菟丝花
◎……◎
夜雨渐急,裹挟着银白的月光朦朦胧胧流下。
窗外的村落一时间恍如被大雾笼罩,这小丫头顿时变了脸色,手忙脚乱地把兜帽扣好,又俯身一把捞起地上的狗夹在腋下。
狗尾巴粗糙得跟麦芒一般,只是不像傍晚时那样横行霸道的,气势汹汹竖立着,而是耷拉在屁.股后。
一人一狗像水面的倒影,被雨冲刷着仿佛随时要化成虚无的两片月光。
“不要说我来过。”
她匆匆忙忙丢下一句就左顾右盼地沿着墙根迅速溜走了。
薛鸣玉立即往前挪了挪,趴到窗边探出小半张脸望去——
透明的雨水挂在檐角、树梢上波光粼粼的,偏偏砸在那道矮小的黑影上蒸出了灰白的烟,好像有温度似的,烫得她脚下生风,越跑越快。
薛鸣玉又很快把头缩了回来。
“走不走?”她抓住崔含真的手腕。
崔含真看她眼中一派果决笃定之色,没有分毫犹豫徘徊,心知她是有心一探究竟,便顺水推舟地将她从榻上拉起来,又在她身上贴了几道符箓。如此一来,凡人便难以捕捉她的踪影。
“走。”
他同样也给自己贴了几道。
两人轻手轻脚着飞身越过密集的田地,直奔树林而去。也不知是运气好,还是暗中之人故意试探,她们这一路竟一个人也没遇见,顺利得过分。
从崔含真的剑上跳下来后,薛鸣玉看着眼前白茫茫一片的林子不由脚步顿住。
刚要往里钻,手腕上忽而一紧。蓦然回首,原是崔含真如那时送她前去桐州一般给她系上了红线,而这红线的另一端自然便是缠绕在他的手腕上。
“若是出什么意外,我们走散了,莫要慌,我总能凭借这根红线找到你。”
随着他话落,红线也渐渐隐去形状。
薛鸣玉点了下头,反手攥住他指尖,而后毫不迟疑地往林子里冲去。然而,下一瞬她却忽然被明晃晃的光刺得被迫以手背遮于眼前。
好不容易适应这明亮的光线后,她慢慢放下手,却骤然怔住。
蔚蓝的天际布着连绵如山峦的云,日光如雪,片片坠落,飞花一般。她兀然抬眼望去,只见车水马龙,人流如潮。大街两边是热闹杂乱的吆喝,纷纷扰扰填满她耳朵。
“诶,让一让,让一让。”
“别傻站着不动啊,麻烦您把脚挪挪。”
“这谁家的姑娘,怎么瞧着脸生呐?不像是咱这儿的。”
“外地人吧,看着怎地这样呆,迷了路不成?”
“谁晓得?你去问问呗。”
“我不问,你去。”
“……我也不去。”
“呸,就你们会躲懒,都不去,我去行了罢。”
薛鸣玉站在原地不动,眼看着一个女人迟疑着把手在衣角擦了擦,而后挤出温和客气的笑。她从对面朝自己走过来。褐色的皮肤舒展开,越发衬得那双眼黑白分明。
“你是谁家的孩子啊?”她弯下腰和蔼地笑。
眼珠子转了一圈都没瞧见崔含真后,薛鸣玉决定暂时不急着去找他。
“我不是你们这的人,我从琨山外来的。”她把崔含真编的那套虚辞从嘴里滚了一遍,鹦鹉学舌似的告诉她。又同她讲,“我叫张冬生,我和我兄长走散了,他叫春生。”
“原来如此。”
这女人好骗得很,立即就信了,甚至因她的话流露出同情的神色。她温柔地摸了薛鸣玉的脸,要她先进自己店里坐着等,喝口水歇歇。
那只手结了老茧,厚厚的一层,磨在脸上怪刺挠的。但是薛鸣玉没躲开,反而仰脸对她笑了一下。“这是哪儿呀?”她亦步亦趋跟在女人身后,随便找了条长凳坐下。
“你不知道也敢跟着你兄长乱跑?”她不赞同地摇头,倒了碗白水搁在桌上,“太胡来了。这山上什么都有,路又绕又难走,一不留神被老虎吃了都没个人能救。”
她坐在薛鸣玉身边。
“我们这儿,叫江心镇。镇上来来往往的都是街坊邻居,好多年没来生面孔了。贸然见了你,可不就新鲜嘛。至于你那兄长,也好说。镇子不大,来个外人都知道。他要是也在咱们这,不消半个时辰就有人把他引来了。”
“他呀,反正丢不了,不着急。”
薛鸣玉没当回事,反而对江心镇十*分好奇的模样。
她问女人今个是什么日子,哪月哪日了;又问她平日里镇上的人要远行是如何出去的;还问这附近有没有什么村子,还是说大家都住镇上吗。
“我们离家太久,又在山上消磨了好些时日,对这月份是越来越糊涂了。”
女人叹息一声,“也是可怜。”
她对照着薛鸣玉的问题一样样答了。
薛鸣玉听着便不觉暗暗地讶异。因为她说的时间竟然与她们出来的日子完全对得上,就连随口提到镇上的人如何生活,也是丝毫不避嫌地说起稍远些的颖都。
“到底咱们镇就是个小地方,留不住年轻人。但凡有些本事的都去颖都了,那才是邳州最气派的地方,听说光是城里租个铺子就要好些钱呢,我这辈子是不指望搬去了。”
她感慨着,话语中虽听着有些可惜,但面上却很平和。
这是个知足常乐的女人。
“那村子呢?我来时似乎隐约瞧见前面有一片田。”
“田?”女人惊异地瞅了她一眼,粗黑的眉毛高高挑起,“你莫不是眼花了?那前头可没个活人,地也早荒了。”
她眼神闪烁着忽然凑到薛鸣玉跟前,挨着她耳朵小声道:“你刚才指的都是坟地,哪来的村子?这话以后可不能在旁人面前乱说,我是不信这些,可架不住有人信啊。你年纪轻,估计家里头也没个大人能教你,有些话犯忌讳的,不能乱说。”
薛鸣玉立时作虚心状,垂下眼睑顺势遮住眼中奇异的光彩。
“山上开荒不容易,难得有地留下,怎么还让它荒废了?种些吃食也好啊。”她佯装不明所以地问道。
这倒没什么不能说的。
是以女人挥了挥手,长叹了一口气,“唉,谁说不是呢?可光是我们想有什么用?这地它就是不长庄稼啊。真是奇了怪了,但凡有人种点什么下去,鸡一叫,天一亮,好好的庄稼就都烂了根。”
后来她又絮絮叨叨说了很多,末了她拉着薛鸣玉的手要她暂且留家住一夜。
“你这兄长十有八九走去别处了,不然也不会这个点都不来找你。”
薛鸣玉低头看着腕上的红线,黯淡极了,松松垮垮圈在手上,像个死物,仿佛和人家那些普通的绳子没甚么分别。
这是不合常理的。
唯有另一端的人下落不明,与她相隔甚远才会如此。
所以,崔含真究竟去哪儿了呢?
兀自思忖着,她含笑谢了女人的好意,又得知她姓顾。“顾秋萍,叫我萍姨就好。”她说镇上的人都姓顾,祖上原是从襄州那一带迁来的。
“这都是前朝的事了。”
她悄悄告诉薛鸣玉。
过晚,顾秋萍捎带着把她的那餐饭也做了,两人对着说了些闲话。无非是外头什么样,山里头又是什么样。“呼”地一下,顾秋萍把蜡烛吹灭了,而后困倦地翻了个身朝里睡下了。
黑夜里,薛鸣玉蓦地睁开眼。
待顾秋萍的呼吸渐渐平稳,她才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翻身下床。她悄然推开门走出去,此时街上全然死寂一片。她趁着没人瞧见在镇上飞了几个来回,却也没发觉有何古怪之处。
加上顾秋萍白天说的那些话,如果不是骗她,那这个江心镇真的就只是一个寻常的镇子。
“江心镇是活着的,死了的是红河村。”
那个小丫头的话还在脑中回响。
可是为何旧志又将轮回道的方向指往江心镇呢?
薛鸣玉坐在屋瓦上想了会儿,忽然又记起顾秋萍说的那片奇怪的田地。于是当即借着柔和的月光飞身前去。结果,田还没看见,那根红线却越来越烫,且红得愈发鲜艳。
就在这时,她听见熟悉的人影站在田垄上叫她:“鸣玉!”
……
崔含真看见薛鸣玉的那一刻,悬起的心终于落回原处。
他已经被困在这片田里大半天了。
说来也是奇怪,分明他和薛鸣玉是同时进的林子,且两人的手还是紧紧握着的,可雾一散,再睁眼时,他就独自被落在这烈日之下,远近不着人。
他也试图破开这屏障,却尽数失败了。
一般来说,这地方定然是有什么隐蔽的阵法,否则他断然不会始终在附近打转。偏偏他的神识并未感知到任何灵气的波动,实在棘手。
沉思过后,他拔剑挥去,却连一丝微风都未能掀起。
崔含真只觉自己成了玻璃瓶中的蚂蚱,赖以生存的灵气随着瓶塞被堵住一同隔离在了瓶外,而他的所有挣扎都只是供人赏玩的乐子,其实一无是处。
幸而他心性颇佳,并不为之气馁沮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