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鸣玉望着他,忽然问道:“你会死吗?”
他一怔,眸光渐渐地下移,而后落在她专注的脸庞。“如果我说是,你会为我伤心吗?”他低声问道。
“会的。”
她久违地握住了他的手。
李悬镜也没有再挣脱,他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终于对她真切地笑道:“那就够了。”他得到的足够了。
*
换命格这样大的事,必然不能再像之前那样四处跑。薛鸣玉说她本来只是下山暂作停留,东西大多落在山上,因此傍晚得回去一趟,要他翌日一早去翠微山接她。
李悬镜应了。
他打算在河边的树上胡乱混过一夜。
薛鸣玉回了翠微山。
刚回去便见陆植远远坐在院子里的老树下发呆,手里还抓着把笤帚,旁边的枯叶堆在一边,偶尔又被悄然路过的风吹散。他无神的双目漫不经心地游荡,而后突然定住。
“你回来了。”他脸上不觉泛起生动的笑意,整个人下意识站直了身体。
薛鸣玉嗯了一声,然后将他关在门外,自顾自把要紧的东西收拾了几样。最重要的还是那只匣子,里头装着金莲,以及后来被她搁进去的卫莲舟的魂珠。
收完东西,她吩咐了陆植两件事——去请萧青雨,夜里不许出门。
他不觉发怔,似乎想不通其中的用意。但是再细细思索一番,他忽然感觉自己模糊地抓住了什么。他想到那天在客栈的夜晚听见两人低低的絮语,想到她们亲昵的举止。
陆植不知为何低下头来,面容晦涩。
“是。”他的声音格外的轻,好像一缕魂魄从吐息中飞出。
萧青雨就在隔壁,他走两步就到了。可是就这短短几步之遥,偏偏被他走了将近半个时辰。他磨蹭了许久,终于因着怕她不快而面色沉沉地叩响了萧青雨的门。
“她要你去见她。”他不冷不热地撇下一句,便斜睨他一眼,形容阴郁地离去。
萧青雨被他这一眼瞧得简直莫名其妙,甚至满心不悦。他心道,这个陆植不过是知道的略多了些,前些日子才能在她跟前卖了好。但也不过如此。
一面想着,他一面锁好门去见薛鸣玉。
去之前,他望着外面漆黑的夜色,以及陆植临走前那一眼,忽然鬼使神差地特意换了套簇新的衣裳,衣裳柔软又鲜亮,越发衬得他那张脸春花秋月一般。
“陆植说你要见我。”
他把门阖上,走到她身旁。
却被她拉着手臂坐于卧榻之侧。昏黄的灯光晕开在两人相望的脸庞,柔和,而又带着隐晦的亲密。
薛鸣玉倚在引枕上,她的手从他掌心抽离,而后渐渐沿着他柔韧坚实的手臂向上攀爬,从温热细腻的脖颈,到纤柔的耳垂,直到最后一点一点摩挲着他的脸庞。
她能感觉到这具身躯轻微的颤抖。
他分明在紧张,却佯装镇定平静,甚至连目光都不躲不避,偏要直勾勾盯着她。
“你那天答应的话还作数吗?”她双手勾着他的后颈,几乎将整个人都压了上去,然后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
萧青雨下意识扶住她的后腰,“什么?”
“我说,等你好了,我们再试一次。你说,好。”她抵着他的额头,眼神轻轻落在他的嘴唇上,她的声音比她的眼神还要轻,“这话还作数吗?”
“作数,什么时候都作数。”
他不觉也垂下目光望着她的嘴唇,说话声轻得仿佛在呓语。
然后不知是谁先凑了过去,只听得一声闷响,两个人已然陷进了松软的被褥中。松散的长发乌黑柔顺,绞在一处也分不清你我。唯有两张白玉似的脸庞忽远忽近,忽聚忽散。
绵长的呼吸细细密密缠绕着,而后沿着黏腻的水声哺入对方湿热的口中。透明*的涎水在舌尖勾勾缠缠下被纺成丝,有如她们交汇的眼神,一刻也分不开。
重重灯影下,衣衫渐褪,散落了一地。
“疼。”他忽然呢喃道,但双臂却越发将她拥紧。
“你哭了,”薛鸣玉凝视着他,轻声问道,“你怎么会有这么多眼泪?”她腾出一只手辗转捻过他薄薄的眼皮,湿润又有些发烫。
“我不知道,”他茫然地抬起潮湿的脸望向她,而后很快埋入她肩颈,“好疼。”
泪水顺势打湿了她,他匆忙吻去。然而泪珠被他吃尽,他仍旧不知满足,反而含住她轻轻厮磨。模糊的泪光中,褶皱的被褥裹着雪白的皮肉。
萧青雨渐渐地、渐渐地喘不上气。
他只觉得自己像是被一株菟丝花困在细长的根茎之中,他流了许多汗,掉了许多眼泪,他和她绞得太紧,紧到连拥抱都成了骨头沉重的负担。他浑身都在疼。
疼得他失神之中恍惚地以为自己成了她的食物,连骨带肉都被她咀嚼。直到他眼前猝然在剧烈的疼痛中晕开白光。
在不受控的、过分的快慰之中,萧青雨浑浑噩噩摸到了一大滩血。
他倏然顿住。
薛鸣玉的手正一点一点握住了他的心脏。
第40章 四十朵菟丝花
◎……◎
恍惚之中,萧青雨倏然抓住了她的手腕。黏稠的血渐渐干涸,在红线上凝成暗色的污渍。
“你……”
他的话没说完,便因薛鸣玉俯身递来的吻顺着津液被迫吞回腹中。她含着他的嘴唇,喃喃道:“一会儿就好,一会儿就好……很快就不疼了。”
薛鸣玉看见他的眼珠慢慢褪去虚假的黑色,变成炽烈的金色,胸口也起伏不定,紊乱而暴动的灵气仿佛随时要破开他的胸膛。
但她丝毫不慌乱。
她的指尖摩挲着他潮湿的脸庞,然后一点一点滑进他的眼眶,直至触碰到他雾蒙蒙的眼珠。他受了刺激,眼睛不觉红得更厉害了,泪水也积蓄得越来越多,简直要变成一条河流,淌入她心底。
那只在他心口搅拌的手突然停下。
薛鸣玉蓦地攥住他的心脏,挖了出来。
心脏血淋淋的,鲜红滚烫,她举给他看,轻柔地问他:“你之前不是说他们都骂你的心是冷的,血是黑的吗?你瞧——”
“他们都错了,你分明和所有人都是一样的。”
她顺势拔出快要被他泪水淹没的手指,然后舔了一口。“没有味道,”她自言自语道,“从前听人说,人之将死,眼泪是最苦的。原来也都是假的。”
萧青雨失神地凝望着她,血越流越多,他突然急促地叫了一声。
“薛鸣玉。”
这一声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心力。
他蓦地浑身一僵,就断了气。
唯有那双眼睛犹然睁着,直直地向她望去。
薛鸣玉顿时定住了。
良久,她才慢慢将他抱紧,“既然当初你是被屠善用阵法引入龙气造出来的,那千百年后你的魂魄或许还能再次重塑。我们还会再见的。我也不会再杀你了……”
都说刚死的时候,魂魄尚未走远,耳朵还会吹去生者告别的寄语。但愿这个传闻不要再是假的了。薛鸣玉一面想着,一面去吻他眼角的泪痕。
“对不起,对不起……”她声音越来越轻,“原谅我。”
“我会感激你的。”
在细微的声响中,两只手腕之间的红线终于断了。
鲜血将雪白的被褥浸透,红中带煞,透着郁郁的死气,像她成亲那天一样,又或者比那天还要红,不吉利得很。鸳鸯烛仍在尽心尽责地燃烧,竭力要把最后短短一截余光烧尽。
烛泪久久凝固着,像一张哀切的脸孔。
薛鸣玉坐在边上看着他心口那个洞还在流血,好像要把他全部的生机都不遗余力地抽干。她拿绢帕去堵,却怎么也堵不住,只是连着绢帕都泡软。
她终于死了心,丢开手,转而捧起那颗心脏然后对着烛光细瞧。那已经不是他的心了,她想道,是她的第二条命。
早该属于她的命。
没有人给她,她便宁可不择手段,也要抢来的命。
慢慢地,慢慢地,薛鸣玉倏然笑了起来。
她将这颗心和金莲锁在了一处。
真是可怜啊,她怜悯地回头望了萧青雨一眼,又同时想起另一张流泪的脸。薛鸣玉垂下眼睑,神色淡淡。
第三个人要来了。
*
李悬镜再次登上翠微山时,分外心平气和。再复杂难解的纠葛过了今天,一切都会结束,从此变成过往云烟,一吹即散。倘若他活下来,他会永远把自己困在苍梧山,不再见薛鸣玉。
倘若死了……
他平静地想道,死了便死了,其实也没什么要紧。
李悬镜不紧不慢地趁着天微亮走向薛鸣玉的院子,就在这时,他忽然看见角落的厨房被支开了一条缝,缝中露出半张阴晦的脸。
“你是谁?”他一下子警觉起来叱问道,语气也格外疏冷。
但那张脸只是漠然地看了他一眼,而后又看向另一扇紧闭的屋门。那是薛鸣玉的屋门。他退后了一步,彻底将门封死。
李悬镜敏锐的直觉立即催使着他当机立断冲向门外。几乎刚走近,他就嗅到一股浓郁的血腥气。想也不想地,他登时破门而入。
“鸣玉!”他急切地闯入里面,却倏然僵住。
薛鸣玉听见他的呼唤转过头来,也因而暴露出脸上星星点点的血迹。她的下巴溅到一点血,像一粒红痣。
李悬镜不觉头脑一片空白,“你……”他感到喉咙又干又涩,以至于话都说不出。然后不由自主后退一步。
却在此时,薛鸣玉忽然起身扑进他怀里。
他被她撞了个满怀,后退的步子无意识带倒了凳子。一时间连累得两人齐齐摔倒在地。他垫在了底下,薛鸣玉伏在他身前。
她的手就势死死环住他后颈,直到他终于放弃起身,任由她这般趴在自己心口。见他心灰意冷,不再反抗,薛鸣玉轻轻捧住了他的脸。
那双手简直被浸透了,充斥着令人悚然一惊的血腥气。这气味激烈得刺目,更煎煮着他的心。但他已经不会再问她为什么了。
“你……你怎么能这么胆大妄为?这可是翠微山。你在翠微山杀了翠微山的弟子,这……”李悬镜感到了疲倦,以及心悸。他注视着她波澜不惊的脸,忽然泄去了全部的心气。
他无力地捂住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