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的冲击下,韶锦的身形被水势震退,如同折翅的飞鸟向下沉落。
月光照落在她眼里,雾气褪去,显出难以用言语形容的空茫。
来不及多说,景濯伸出手,磅礴灵力在转生井上蔓延开来,强行遏制住黄泉倒卷之势。
银白篆文浮动,随时都有破灭之虞,息棠手中结印,繁复阵纹瞬息延伸,无数流光升起,弥补着将要溃散的法则。
发生了什么?
血迹从指尖滴落,韶锦看着眼前这一幕,在高空呼啸的风声中,她的瞳孔微微放大。
是她做的。
是她抹去了转生井的法则……
为什么?
方才心底疯狂叫嚣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她只觉肺腑生寒。
这难道是她的意志吗?
只是眼前情形,似乎已经不容她再多作思虑。
看着圆月上蔓延的裂痕,她周身倏而爆发出耀目光华。
原本坠落的身形浮了起来,迎上圆月,韶锦体内残存的力量化作缕缕流光,没入圆月上的裂隙。
只是如此,尚且不足以消弭裂痕,但这是她能为自己所为做出的最后弥补。
身躯渐渐变得淡薄,弥留时刻,近日混乱的记忆中,韶锦忽然窥见一道身影。
那是……
她转过头,向息棠的方向张口,但还没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躯壳已经彻底湮灭。
她想说什么?
息棠不知,或许谁也不会知道了。
“阿锦——”
玄寂的话音从天边传来,他望向转生井上,面色显出重伤未愈的苍白,却不见厌憎。
就算韶锦险些要了他的性命,他仍然相信,这绝非是她本意。
他相信她。
就算明知徒劳,玄寂还是伸出了手。
山之高,月出小。
月之小,何皎皎。(注一)
只是匆匆一瞥,倒涌的黄泉河水中,韶锦的神魂没入了圆月。
这便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他没有时间问她为什么,她也来不及解释。
要将幽冥都倾覆的涛声中,玄寂握住了浮在空中的鬼帝印玺,眼底现出恸色。
只是比起哀恸,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
咽下喉中腥甜,玄寂看向息棠和景濯,郑重一礼,沉声道:“还请两位助我,重铸转生井法则。”
他伤势未愈,就算吞下鬼帝宫中所藏血魄,也不过勉强恢复了几分力量,不比全盛之时。
好在有息棠和景濯赶来,祸事尚且有化解的可能。
也只有将祸端平息后,他才有余力查明真相。
汹涌的黄泉水肆虐,玄寂将灵力注入帝玺,巍峨虚影浮现在转生井上空,威严法相身周撑开了阵法。
随着神魔的力量注入,延伸开的巨大阵纹与圆月相映,无数灵光浮起,没入圆月裂痕。
就在六道轮回动荡之际,幽都内,在浓稠夜色的掩盖下,无数魔族汇聚成暗影,血煞之气冲天而起。
长□□入长衡肩头,他抬头看着眼前魔族,眼中透出彻骨冰寒:“竟然会是你——”
“君上,我魔族君位,从来都是强者居之。”魔族青年笑着,坦然回道。
长衡拔出肩头长枪,挥袖将他震退:“那便让我看看,你有没有资格说这话。”
穷奇乘风而来,接下长衡,冷眼看着面前一众叛乱的魔族,他脸侧染血,显出凛冽杀意。
振身而起,长衡在空中化为庞大原形,迎向前方聚拢的魔族。身后,无数追随于他的魔族紧随而上,这场厮杀才刚刚开始。
魔宫深处,陵昭老实地待在禁制中。他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以他如今修为,不说帮忙,不成为长衡负担已经不错。
重嬴坐在他身旁,抬头看着天边交战的两方魔族,脸上难得有沉重之色。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直面这样惨烈的厮杀。
风雨将要来了,而这样的风雨,并不只在一处。
九天以西,琉璃玉瓦砌就的城池化作惨烈战场,镇守于此的无数仙神倒在城池内外,气息尽散,连翻腾的云海都被鲜血染作赤色。
侍黎面无表情地踏入被肃清的宫阙,白发垂落,眼底满是漠然。在缜密筹谋下,这场叛变发生得足够突然,结束得也就很快。
他们准备了这么多年,为的就是如今。
老妪端坐在殿中,在方才对抗中,为了维持城池防守,她已经耗尽气力,如今只剩下微弱声息。
直到侍黎踏入殿中,她低垂的头颅才抬了起来,看着他,像是不觉意外,只是轻轻叹了声,怅然道:“这么多年过去,为何你们还不肯放弃。”
“我们为何要放弃?”侍黎向她走来,冷声反问,“强如太子,方有资格做这九天之主,让六界都匍匐在他脚下!”
提及神秀时,他眼底现出近乎狂热的尊崇。
“便是他不在,也该由承袭他血脉的女君来继任君位,又如何轮得到苍溟小儿!”
苍溟小儿做了这么多年天君,也该够了,这天君之位本就属于神秀太子,理当由他的女儿继承!
“如今,女君将要重归九天,尔等胆敢背弃殿下的叛徒,都要为自己所为付出代价!”侍黎再看向老妪,话中显露出深沉杀意。
在他看来,她才是真正的叛党余孽。
老妪悲悯地看着他:“不是我们背弃了神秀,是他先背弃了九天仙神。”
“他会殒于旸谷,不过是咎由自取。”
他待九天仙神如蝼蚁,生杀予夺,那九天仙神视他为寇仇,又有什么不应该。
“就算他的修为再强又如何,如他这等神族,没有资格做九天之主,受九天仙神敬奉。”老妪平静地下了定论,“他如此,太初灵蕖亦是如此。”
侍黎阴沉地盯着她:“别忘了,你我当日都是蒙受太子知遇之恩,才有后来!”
她又怎么敢言太子不是!
目光相对,老妪摇了摇头,无意再多言。
就算是曾经可托付后背的旧友,他们也注定殊途。
她闭上眼,从容地等待屠刀落下。
但也正是她这样的态度,让侍黎越感愤怒,手中灵力汇聚,他抬手,从上方向老妪头顶拍落。
她的身体缓缓倒了下去,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侍黎俯视着她,一字一句道:“有资格坐上天君之位,只有女君。”
老妪的神情定格在似悲悯似讥嘲的笑意中,他拂袖出殿,向面前诸多仙神道:“随我前往巫山,迎女君重归九天——”
第九十五章
九天以西, 巫山。
昼与夜相交,上方天穹如同被分割撕裂,露出空茫虚空中的墨色。
在诸多仙神的注视下, 一轮曜日从虚空中跌落, 刹那间,巫山内外遍布的禁制亮起, 爆发出刺目光亮, 与之相撞。
这便是当年倾天族之力所铸的天曜玄章——
在场仙神的目光不自觉地现出几分紧张。
山巅霜雪中,桎梏在灵蕖手脚上的锁链骤然收紧, 血色裂痕飞快在她体表蔓延,最后连脸上神情也被分割。
她并未呼痛,反而借禁制与天曜玄章力量相抗的瞬间伸手刺进腹中, 断然捏碎了自己体内本源。
口中鲜血喷溅,在近乎要分裂神魂的剧痛中,灵蕖却缓缓笑了起来,眼底现出恣意疯狂。
就在本源湮灭的刹那,深入她神魂的锁链轰然破碎,巫山内的禁制光华明灭,隐隐传来不堪重负的闷响。
曜日穿过将要破灭的禁制, 落入灵蕖怀中。日光灼烫, 像是要将神魂都点燃,她毫无顾忌地张开手,任天曜玄章的光辉将自己吞没。
不知过了多久, 被灵蕖烙印过的造化明藏取代了神族本源,撕裂的神魂得以弥合,她睁开眼,原本虚弱得近要消散的气息骤然强盛。
在与天曜玄章融合后, 她再度晋位为上神。
磅礴力量修复着神魂和身体的损伤,体表赤痕尽数褪去,灵蕖抬步,身周气息震荡,桎梏她数万载的禁制终于尽化乌有。
踏着破碎的灵光,灵蕖浮空而行,在她步出巫山范围时,以侍黎为首,周围前来护法的仙神齐齐俯首:“我等,恭迎女君重归九天——”
最前方,两名上神也抬手,向她施礼,表明态度。
灵蕖脸上噙着笑,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身周,出现在这里的仙神,有她还识得的,也有诸多她不曾见过的。
毕竟,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
这些仙神出身的氏族,有在她被囚入巫山前仍一心追随的,也有在涯虞夺权时早早倒向他的,如今时局变幻,他们竟又站在了这里。
灵蕖抬手,不过随意一拂,便将撕裂的虚空消弭。收回手,她示意眼前仙神起身。
无论他们从前是为什么原因背弃了父亲和自己,如今又为什么原因重新投效,都不重要了。
所有事,都待她杀了太初息棠和窃夺天君位的废物后,再作计较。
无数灵光掠过天际,风声猎猎,尽显肃杀。
神秀身死近五万载后,太初灵蕖出巫山,得数十仙神氏族拥立,九天动荡。
不过两日,得太初氏中神族里应外合,灵蕖麾下势力长驱直入,在天族各方兵力还来不及反应之时,兵临天宫。
居诸是自六道轮回归于九天的必经之处,群山环抱,山间薄雾杳杳,渺茫云烟中,灵蕖回身望去,脸上缓缓勾起一抹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