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逐曜并不觉得这份真心如何难得,只觉得是种负担。
北海龙宫中的水族反复提醒着他,没有令虞,他什么也不是,他理应感恩才是。
但这本就不是他求来的。
何况,令虞如此轻易地对他付出心意,也随时可以轻率收回,他若是将一切都寄托在她的情意上,该是何其愚蠢。
逐曜原是称得上温和的性情,面对令虞时却总是会露出最冲动的一面,有时态度甚至称得上恶劣。
每每有所争端,逐曜从来不肯向令虞低头,但她便是再如何生气,也还是不愿放开他。
就在时好时坏的关系中,逐曜陪着令虞长大,直到三千岁成年,他晋位仙君,终于有了足以立身的修为。
逐曜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向北海龙君求来镇守一方水域的职位,离开北海赴任。
留在令虞身边,无论他如何努力修行,做成了什么,在北海水族眼里,他终究只是因为攀附上令虞这个公主而晋身。
他永远都配不上她。
‘你原来这么迫不及待地想离开北海龙宫?’
离开她。
‘是。’
逐曜以臣下之身半跪在令虞面前,低着头,看不清她是如何神色。
不过这一次,令虞没有再阻止他。
逐曜没有想到,那会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当他再次回到北海时,得到的便是令虞因镇杀海兽而陨落的消息。
将葬入龙冢的,是一具已经失了神魂的躯壳,再也不会坐起身,理所当然地指使他做些什么。
他只来得及以溯洄石留下躯壳中将要消散的最后一缕残念。
逐曜后悔了。
在令虞陨落的许多年后,他登上龙君之位,坐拥北海,却始终没能放下找回她的执念。
但就算他做了北海龙君,这世上终究还是有他不能如愿的事。
数万载间,逐曜曾寻来无数个可能是令虞转世的女子,相似的,不相似的,但最后都不是她。
直到越梨出现,命盘相合,证明她就是令虞转世。只要将溯洄石中残念融合,她便能逐渐恢复前世记忆。
但此后数载,越梨始终未能找回记忆,逐曜对此并非没有怀疑,不过到了现在,这已经不重要了。
如今,她终于再站在他的面前。
在逐曜灼灼目光下,景濯简直想冷笑了,他看向息棠:“我怎么不知,你原来还有阿虞这个名字。”
语气怎么听怎么不对劲,周围水族暗暗竖起耳朵,心中都在揣度他和息棠是如何关系。
逢夜君少时也曾在紫微宫中修行,难道他们是因此相识?再说这句话,难道逢夜君对这位神君,竟是……
一众水族交换过眼神,虽然不敢开口议论,但一切尽在不言中。
不等息棠回答,逐曜却向景濯道:“敢问逢夜君与阿虞是何关系,又是用什么身份来问出这句话?”
他是魔族君侯不错,但又凭什么来干涉他与阿虞的事。
逐曜不曾听说魔族这位逢夜君有道侣。
“那你与你口中的阿虞又是什么关系?”景濯扫了一眼越梨,“听闻北海龙君钟情人族女子,待她千般万般好,将以君后位许之,如今怎么又来纠缠旁的女子?”
“此中误会,我自会向阿虞分辩。”逐曜默然一瞬,语气依旧称得上冷静。“这是我与阿虞的过往,不必君侯来过问。”
他上前一步,沉声道:“还请君侯让步——”
景濯当然不可能让,他脸上噙着笑,眼神却有些冷:“连她身份如何都不知,也妄谈什么过往。”
话音落下,两道威压无声碰撞,引得周围海水震荡,像是随时都会掀起巨大浪潮。
这场面,看起来怎么像是在争风吃醋?
周围水族听着这番你来我往的对话,脑海中不约而同地飘过这样念头。
争风吃醋的戏码不少见,但争风吃醋,互相冷嘲热讽的一方是北海龙君,一方是魔族君侯,可就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事。
不过暗流涌动的海水令在场水族都感到躁动不安。
“不会真打起来吧?”陵昭往息棠身边靠了靠,说出了许多水族的心声。
息棠当然不能让他们真动起手来,螭颜继位礼在即,这时候毁了东海龙宫,这东海新君的继位礼要怎么办。
屈指敲了敲景濯肩头,息棠道:“既是来观礼的,总该知道些为客之道才是。”
说话间,属于上神的威压不再有所保留,席卷过海水,将周围涌动的暗流消弭于无。
也是为她的动作,景濯下意识收起了灵力,像是被驯服的凶兽。
在他身后,息棠抬眸看向逐曜,脸上噙着漫不经心的笑:“龙君觉得呢。”
逐曜对上她的目光,怔怔站在原地,像是有些反应不及。
她怎么会是上神?
在场无数水族相互对视,有些不敢相信,她不是紫微宫的神君吗?
只是上神威压难以作伪,足以证明她的修为。
只是她究竟是哪位上神,又为何会现身于此?
正在局面陷入死寂时,奔流海水中,宝光熠然的车辇自高处落下,只见诸多来自九天的仙神乘云渡水,浩浩荡荡地穿过龙宫,不过数息已经降于南殿之前。
为首神族感知到此处局面尚可,不由松了口气,方才感知到上神动用力量,她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变故,慌张赶来。
“我等见过上神。”一行天族仙神抬手向息棠行礼。
惊得当了许久木头的东海龙君也终于确定了息棠身份,上前向她深施一礼:“不知丹羲境上神亲临,东海失仪。”
丹羲境上神?
她便是天后所出的那位丹羲境上神?
周围水族一惊,先后都向息棠拜下,心中多有意外。
如今东海龙族中,有一个算一个,包括眼前的东海龙君,竟都该称这位上神一声老祖。
此番代表天族前来观礼的,竟然是这位上神。
第五十二章
等等, 如果她是丹羲境上神……
意识到息棠是什么身份后,在场水族再看方才对峙的景濯和逐曜,心中所想便与之前完全不同了。
无数视线落在景濯身上, 诸多水族心情堪称微妙。他们不曾见过丹羲境上神, 不识得她倒也罢,但这位逢夜君, 绝不可能不知丹羲境上神的身份才是。
所以……他明知是丹羲境上神, 却还为她与北海龙君冷言相对,险些要打起来?!
这、这怎么看也不是对仇敌该有的态度吧?
想到这里, 在场相熟的水族交换过眼神,都觉得自己刚才好像窥见了什么不可言说的事。
只是碍于息棠和景濯的身份,就算他们再怎么好奇, 也不敢当着这两位的面议论。
不过丹羲境上神和逢夜君的宿怨,天下人尽皆知,这北海龙君与她之间,又有何纠葛?
方才他们都看得分明,溯洄石中残念竟是与上神气息相融合了。
但丹羲境上神分明比北海龙君年岁更长,又怎么可能是他要寻的女子转世?
这其中竟是有什么误会不成?
没有在意这些饱含探究的视线,息棠抬眸打量过东海龙君, 依稀记起自己当年应该是见过他的。
不过彼时的东海龙君还没有坐上东海君位, 尚是青年相貌,正是最意气风发的时候。
再对比眼前,看着他两鬓华发, 息棠不由感叹了句:“这么多年不见,你还真是明显见老。”
看上去已近中年相貌的东海龙君站在息棠面前,俨然是后辈姿态:“数万载已过,连东海畔最为坚硬的顽石都在海水冲刷下变了形貌, 小龙又怎么能还如旧时。”
也只有上神这等修为,方能如日月亘远。
同东海龙君说了两句废话,也算寒暄过了,息棠总算没忘了自己此行来意,溯洄石的事,总要有个结果。
息棠看向逐曜,开门见山地问道:“虽说溯洄石是为我东海小辈撞破,终归最后是在我手中碎去,此事,北海龙君想如何处置?”
因宣后之故,她要管这闲事,也是再理所当然不过。
“既是无心之失,就算不得太大过错。”逐曜对上她的目光,沉声开口,“何况,溯洄石中残念已经认主,便尽了作用。”
面对他眼中浓重得化不开的汹涌情绪,息棠心中轻啧一声,实在有些莫名其妙。
逐曜不是深厌令虞,恨她将自己强留在身边,以至于晋位仙君后便迫不及待地远离北海龙宫,溯洄石中又怎么会是令虞残念?
见逐曜愿意息事宁人,为自己女儿闯祸悬心已久的中年龙族听到这里,终于松了口气,连声谢过他不再追究,又向息棠再行拜礼。
如果不是息棠出面,此事会如何发展便实在不好说了。
原本因为越梨削角剐鳞的话瑟瑟发抖的小龙在父亲安抚下,终于知道自己不会有事,她怯怯随着父亲向息棠道谢:“谢过老祖。”
每次听到这称呼,都会想起自己已经年纪一大把了,息棠心下长叹一声。所以为什么她都活到这把年纪了,还会成为被看的热闹?
感受到周围若有若无投来的视线和景濯眼底不加掩饰的冷笑,息棠当下只想尽快远离是非之地。毕竟,她对成为被看的热闹,实在没有什么兴趣。
但逐曜却不愿让她就这么离开,见息棠转身,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阿虞,你没有别的话要同我说么?”
就算她从前没有作为令虞的记忆,如今残念融合,也该记起了他。
逐曜不知,息棠自始至终就保留着当初记忆,她当然记得逐曜是谁,只是觉得凭他们从前的关系,着实没有什么多说的必要。
如果一定要说什么……
息棠回过身,不甚在意道:“只是些陈年旧事,不值一提,本尊不曾放在心上,龙君也不必放在心上才是。”
虽说令虞当年是不顾他的意愿,强行将他留在了身边,但当真计较起来,也未曾有什么对他不住的地方,息棠不觉得自己需要对他有什么解释。
这显然不是逐曜想要的答案。